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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回 柴米盐替去诗书礼 守白头胜过镜花缘 ...

  •   只说如今正在残冷嫩春时刻,乍暖还寒。新柳初烟,云压青檐,一夜小雨朦胧,落了三两点碧苔痕迹。便在这春意不足三分,有风有花有云世界,演出一段多情无情故事。也不是凤求凰一曲焦尾弹断,也没有九张机风雅故事。那公子也不是金门玉户教出来的风流浪子,那姑娘也没有玲珑七窍绝世姿容。不过一棵桂花树,隔了两道人影儿,两重青天。又见那青天上春云飘飘,正容容下下,要往一处去。

      这里贾芸正与小红说话儿,那小红掩了身姿,只避在桂花树后。如春闺捉影迷藏,美人儿闲趣一般。先只笑盈盈说话儿,忽见小红拿帕子握了脸,又往桂花树后避了一避。贾芸忙问缘故,要往前,又惦记她怕羞。正巧有这一棵桂花树,贾芸便站了,隔着摇摇早春树影儿,衣也飘飘,风也飘飘。

      贾芸踌一踌躇,手里拿着那木樨清露,倒看着那包了露瓶儿的帕子出一出神。再抬眼,风上眉梢,越发显出一段痴情来。左看一看,小红只露一点水红裙影儿;右看一看,又见桂花树遮了她大半身子去。只春风细细时,又听见小红低声抽啜,听得贾芸心里疼软,越发要说话儿,又没了言语。

      原来小红发痴,说一句梦话,只说也有话儿说与贾芸。究竟难说,又积在心里,看贾芸那样容秀干净,温柔可靠的,自个儿只不肯在他跟前皱眉。又要笑语盈盈,说这些没要紧俏丽简便话儿,一句也不在心上。越发觉着心血浮动,悲意难酬。才起了痴意,不知怎么,偏要躲一躲迷藏玩笑,俏皮着藏在桂花树后头,小小吓了贾芸一吓。这一觉趣儿,原是笑的,一发止不住心头酸涩,方落下泪来。又觉自个儿刁钻古怪,又哭又笑,什么意思,便只拿了帕子握脸轻泣。

      那贾芸一时何曾想见小红心里演的这样故事。可是说的:“女儿心,海底针。”就是来了狂波猛浪,世人也难知缘故,更不曾想有这样进退两难之柔情,生死也不肯舍的。然芸哥儿之心意,没用得上他那百窍玲珑心里一窍,不曾动用分毫聪明。竟全是少年不识春风面,只待疼顾小红,见不得她哭。如今见小红哭,又不知道缘故,只顾胡乱顾盼,要看她抬一抬头,好问一问。

      小红哽咽几声,又悄悄展眼,只见贾芸在那里着急。又要近前,又怕惊吓,倒急得脸儿红一红。小红心里又是爱他这样品格,分明聪明,又不沾坏的,也不识酒色财气一应世上男人能事。一见了他这样,又忍不得要笑,真个是又哭又笑,柔肠千回,有寸断之意。

      贾芸便往桂花树那一畔一站,略倚了树,探一探腰,绕过树头瞧瞧。可巧小红正打另一边儿往树那头看,这样一错,两人只瞧见衣影儿,云青水红一抹,恰是躬身背影儿。贾芸一瞧,小红身姿微躬,正看到后面背影儿,忙收了眼,慌慌忙忙咳嗽。那小红也忙不看,拿帕子挡了眼,抿嘴儿笑一笑,便又酸了。

      贾芸正一正声儿,悄悄道:“姑娘可是嗔我冲撞了你,好好儿的,刚说话儿,怎么就哭了。”小红鼻头儿红红,声儿也呢呢囔囔,听着爱人,因说道:“再不曾是爷的缘故。”贾芸低一低眼,看手上帕子,轻叹一声,似是梦里来的话。沉情深意,只管说道:“先姑娘给我的帕子,年前那一月又给了一条,我都留着呢。”

      小红倚了树,瞧着脚底下一片桂花星子青柳芽儿吹落,满地乱青红嫩,是春来风景。心内默默想道:“倒不知开花儿还是落花儿。要开春了,先落了这么一地花儿,再开。究竟没有那散的,也不来新的;来了新的,一时又散了。”因略出一出神,口内也似梦里言语,柔柔脉脉:“难为爷留着,我也再没什么稀罕物儿给爷的。”

      贾芸正身,也倚了树,将脚下桂花残星儿捡了一捡,铺在手里,只管呆看。一时抬头,眼比朗月还清,疏疏茫茫,没一丝世故上聪明,只是痴了。便说道:“同那衣裳一样道理。姑娘给的东西,世上再没好得过去的了。”小红听了这话,竟是忡然心动,悸遍五脏,心思彻动一番。似动了九曲九柔肠最深一处,站在那里,凭一阵风来,吹春粉草絮飘了人世皆是。

      这里小红愣了一愣,声儿略颤了,只轻声儿道:“二爷有一句话跟我说,还没说呢。”贾芸听了这话儿,也没什么机锋,却生生听动七窍,深觉出什么掐咒算符剖心也看不破的情意来。他自然知道想说一句什么话儿,原是才叫小红等一等,要说,究竟千秤的石头哽在喉里,不能就说;而小红偏问这一句,恰是知道贾芸心中所想似的。若只当寻常话语,表面儿的礼,问一问罢了,偏贾芸听着那样柔情,又不是。

      一时两人无话,偏都不走,同倚一棵桂花树,花飘星子,风风摇摇的,落了满地满身。小红握了帕子,只管等;贾芸捧了花星儿,只管痴。这是旁人不曾看见,若见了,要笑好好儿的聪明清秀人儿,也没什么缘故,就傻了。

      如此默了一会子,贾芸再回神来,心里早倒腾了一遭东海千重波浪。一抬眼,将心胸里透彻五脏六腑,活这些年来立志的算计的,清气浊气,一股脑儿长叹出去。只待灵台通透世界,眉心似凝不凝,似一点愁,又似苦里笑。原是爷们同家里女孩儿这样说话儿,是略落闲话的事。贾芸开口,偏不细瞧瞧四下有人不曾。似在这眼前,抛忘了一切世俗混账礼教。天高地阔的,芸哥儿此时站在这里,再来一个小红,脚下三尺三立足之地,偏要站稳了。

      贾芸便笑一笑,声儿更比往常清朗,说道:“自我母亲去了,我想一想,究竟还有个什么念头奔的,好活在世上。有个立身立业的志气,倒不堪细细琢磨,一细想了,越发没趣儿。只自打见了姑娘,连前思后一想,竟是最有趣儿一件事。要说不能舍,只这一件,便不能舍。这话儿本是没脸犯浑的,不该跟姑娘女孩儿家说。只这浑也浑了,前儿珍大叔念叨着让我进府里住着,再说一门亲,我没要。那会子戴着脸皮,这会子想想,不要了这脸皮,若再问,也要说:我心里爱姑娘,爱得什么似的,睡觉也乐。姑娘给的帕子,绣的衣裳,何曾是帕子衣裳。便是我今日要死,拿这帕子衣裳引一引我,我保管舍不得撒手的,也就好了。要说娶,再不能娶别个。谁问我,我仗着没了脸,也是这些话儿。”

      这里贾芸说了,竟是精神清明,魂魄聚顶,再没多思多想的。及至说完,脏腑皆清,不似他口中所说没脸之语,竟比得了状元豆儿还美。此刻世上若有第二件更清明通透之事,也该说一说,只在芸哥儿这里,再没更称意的了。

      只这说完了,贾芸略回一回神,咀嚼一番,倒慌忙了。自不曾后悔这话儿,也没一个字错假的,只道是这样说了,不知羞得小红怎样。又念她清净女孩儿家,听了这些你爱我爱的浑话,岂不要恼。再想一想,才刚魂魄交通,只觉小红也是这样心意,又不知这样痴浑念头哪里来的。若不准了,这一篇子话,恼着了小红,岂不要疏了他。

      贾芸到底是少年脾性,自来女孩儿没见过几个,更不识菱花镜白玉霜这样风情之事。方才说出那些话来,也臊了,跺一跺脚,暗笑自己道:“再没有更浑脸儿厚皮的了。”一面又只念着小红,通共一棵桂花树隔着,绕过去也罢了,又不知她什么想头,怕冲撞了她。

      原来小红听贾芸这一番话,先只呆,后儿便忍不得酸了眼。贾芸说一句,她只在心里叹一句,连肺腑也动了个琉璃照亮一般。只想道:“敢是我做梦,他要说的,正是我要说的。我原没认错了人,这是好的;只今儿得了心意,又不知怎么成就了我们两个。碍着他是爷们家,我是丫头,便是要说亲,没有一牵二连,说不上去。自个儿提,更要了我的命。开天辟地后再没有这样道理,我若说了,岂不世人都要掐问我们何曾好上的,不是私相传情,又是什么!只恨我不曾是绣户侯门家千金亲生闺女儿,再古一古怪,我自个儿也能说一二句。偏是个丫头,难不成果然是妈说的,自古以来没有女孩儿不听父母媒妁的道理,果然有了,什么你愿意,我愿意,尽是些没羞耻浪的!”

      如此一想,又想一想她母亲前儿说亲的话儿,越发心酸。一时又喜,又痴,又悲,又恨。喜那贾芸再不与世上男人之流相同,是个有情意肯担当的;痴他竟与自个儿一般心意,看来古有鸿雁传书、梦里相见诸种神鬼深情故事,也不尽是假的了;悲他有这样情意,自个儿也有,又碍着一层。细想一想,究竟如何成就,方还有后头的日子,尚不可知;恨自个儿心高命薄,平素里好手段,尽是为别人事故奔忙。到了自个儿头上,竟拿不得主。一时想想,同贾芸的心一样:若不能嫁他,再不嫁了。就是给说一百一千回的亲,老死了,大或递了脖子去,也不依。

      小红这里想着,又知她母亲心决,眼前说亲一事定有风波。心里一横,反生了一股横定不信之气概,加之喜痴悲恨,千愁万情,积在心里,只作痛泪。小红便痛落清泪,又拿帕子抿去,也不是哭得可怜儿爱人样子,竟是决然一双眼,丽得慑人。

      那贾芸隔树影儿瞧瞧小红,见她面露决绝之意,也沉一沉眼,容秀面貌,清洁沉默。小红一抬眼,与贾芸对上了,也不避,只笑一笑。仍含着泪,这样一笑,恨不能摘了贾芸心肝去。贾芸也只瞧着她,一时忘情了,要近前去。

      小红抬一抬手儿,捏了帕子,含笑含泪,摇一摇头儿。只轻声儿说:“二爷是真心的话不是?”贾芸怜她哭得眼圈儿红红,听问,朗然一笑,说道:“有现世现报的例,便在我身上。”小红笑道:“二爷说这话怕羞,我若说了,岂不更羞死呢。只我的心跟二爷一样,自打上一年见了,我敢是有一日忘了二爷,也不是我。”

      贾芸听了,心里百种滋味儿。看一看手上帕子,再看一看小红,只见她眼中含泪,唇上偏带笑,再不肯愁眉痛哭,教自个儿看见的。又见小红眼里有一种思绪,芸哥儿何等聪明,细想一想,也想到个中曲折。小红与贾芸周旋了十几遭儿事务,又冷眼瞧他诸种人品,颇有些心意相通的意思,因也知道他想过来其中阻碍。也不说破,只轻叹一声,低头揉一揉帕子,又空一空眼,再看贾芸。

      这里小红便笑道:“二爷该去了,只怕工程上人等着呢。”贾芸心思如何在工程上头,听见如此,知小红藏了九曲九折柔肠,只慰他的意思。倒笑叹一声儿,撩了冠带,春风吹乱,花星儿飘飘然,咫尺却瞧得小红略迷离了形影。

      贾芸痴了一痴,清目空空,气转脏腑,深深一叹。便积攒精神,待要走,又一步一回的,只管说道:“你快别哭了。吹着风儿,撒花星子,脸儿该癣了。”小红听他也不叫姑娘,笑了一笑,半倚树畔,抬了手儿扶树,手里帕子扬了一扬。只柔声儿道:“你去罢,我都知道。”这一句“我都知道”,可是换了心肠,交付身家性命的话儿。芸哥儿听在心里,岂有不情意忡然的。因步步回望一望,犹在迷迷离离世界,才去了。红卿只看他去了,再看已没了影儿,还要看一看。只说开天辟地以来,朱门绣户千万,没有芸哥儿红卿这样彻说衷肠的。不知这一宗风流冤案如何了结,且看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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