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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回 自折臂小红权分明 千万缕家事最难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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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小红知道了邢岫烟屋里机锋,借交账之名,叫了屋里管事婆子来。正是那日拿着当票子,嘀嘀咕咕往外去的婆子,问了一问,果然是那单婆子。这婆子来了,尚不知道小红已有分明,只胡乱交了一篇子账,犹笑说“邢姑娘确是不短什么”等语。
小红便道:“原是亲戚们来了,月例都是一样,也在大账上出。有什么去处,也似姑娘们屋里一样,管事的记了账头,有余外的开销,只管报上来。通共这一年没见邢姑娘屋里账头,嫂子敢是忘了?”那单婆子赔笑道:“实在没有什么去处。邢姑娘老实,底下人又勤谨守法,只拿月例的份儿,也尽够了。”
小红听说,微微笑道:“果然尽够,怎么还要典当东西去?”单婆子听了,原是屋下无人,本就肃静。听了这话儿,又觉一股幽风打门缝儿里来,过了脊梁,上了天灵。瞧小红神情,不曾露出半分,如今一问,晴天霹雳一般,教这婆子扯谎的余地也无。只忙说道:“姑娘这话,我却糊涂了。”
小红笑道:“嫂子自然不知道的。瞧邢姑娘屋里上来的丫头,也没老嬷嬷教导,就放进屋里伺候来了。她们又不知事,眼里没法,瞧见什么东西,摸一摸,看邢姑娘不理论,保不准就拿了去了。也亏得她们尚不曾落入偷盗,倒知道典当这法子,照样倒换。虽还不算贼名儿,也真真可恨。”单婆子一面听,一面真魂打顶梁骨上往外走。究竟是十几年的老人儿,虽眼皮子浅,手也贼,终究有些见识。看小红虽是笑语盈盈,句句说的是小丫头怎样,那单婆子岂有听不出来的。
这里单婆子便低了头,只没话说。小红观她形容,笑说道:“如今看了姑娘们屋里用度,要算开春分例的数儿。邢姑娘那屋里雪洞一般,正经新鲜帐子也没有,不教人多想一想,也不能。因向嫂子要一要账头,又没有,只好新折了数儿再算。家常业大人多的,往常那东西一时瞧不见了,也没处寻去,又是一样头疼。只奶奶病着,没精神理论,底下人略懒一懒,琢磨着糊涂过去,也就罢了。”
单婆子听说不理论失落东西,忙抬了头,眼睛亮,忙忙要说什么。再看小红端庄凛丽形容,又回过味儿来,不敢说。小红便冷了一冷眼,笑添幽意,说道:“原是今年放了一批家人,各处人头儿略有些不足,二奶奶早打量从园子里分些人出来,也是得臂膀的意思。嫂子又是老人儿,事情都熟,便劳动你出来。如今张材嫂子那里管着绣娘,有大半年的分工,正愁管不过来。嫂子便去帮一帮忙,你的月钱带出去,也就是了。”
单婆子原喜园子里事情轻省,邢岫烟又是个柔软沉默的,素习克扣一点子,懒一懒,都不理论。今儿听了小红这话,虽不愿意,也知道小红意有所指。如今这样,算是开恩发落。真要计较起来,这个“降魔童女”不是白得的名儿,一时变了脸,要将事故清算,岂不自讨苦吃。心里又埋怨她姑婆婆,原是两人作伙儿悄悄倒换一些东西典当了,充些赌银利钱一类的去处。如今见不中用,蚂蚱先蹬了绳儿,倒把她供出来了。
那单婆子只在心里埋怨,悄悄拿眼溜一溜小红,只得赔笑道:“姑娘说的是。既用得着我,我自然去的。月钱不月钱的,要是我说,反成了朝主子要钱的了。姑娘说怎么样,只凭你吩咐就是了。”小红谅这婆子不敢有二话,笑了一笑,便说道:“既这么着,这个月的月钱也放完了,不用算整日子。嫂子收拾收拾,这一二日就去,张材嫂子来说了几次添人了。嫂子一去,也解了这烦难。”单婆子咂摸一番“烦难”意思,暗叹小红笑脸儿狠话。虽说话简便俏丽,也挑不出礼,只扎心肺,又只得憋着疼。
小红说定,便打发单婆子去了。一时又有丫头回说:“二门上的话儿带去了。”小红道:“怎么说的?”那丫头说道:“依姐姐的话说的。只说夏奶奶上了年纪,不该在二门上吹冷受热的。如今就放她家去,好生养老。若一时老太太、太太叫了,再来。那月钱就同宝二爷那边李嬷嬷一样,也在家将养,闲了走一走,也省去辛苦。”小红点头儿。见那丫头传话跑了半日,便将果碟儿里奶油松瓤子儿抓了一把,拿帕子托了给她。因笑道:“你们尝尝,林姑娘赏的。”那丫头笑接了,便出去了。
这里小红理园子里各样账头,便听窗下有女孩儿说道:“姐姐在屋不在?”小红问什么事。那女孩儿便往帘儿下来,略掀一掀,原是宝玉屋里的佳蕙。因当日小红在宝玉屋里时,也算相好的,那佳蕙不很拿自个儿当外的,嘻嘻笑道:“姐姐如今得了素日要强的心,忙得这样,也不回来瞧瞧了。前儿小燕几个还念叨姐姐,说今年园子里的分例清爽许多,想是姐姐办的,果然不错的。”
小红便笑道:“先他们说,宝二爷最是个‘富贵闲人’,我还不懂得。如今看来,果然这样。他最是闲的,连你们这些小蹄子也没别的,一日日只是闲打牙儿。”便问佳蕙做什么跑了来。佳蕙笑道:“原是林姑娘来说话儿,因这几日着风,身上懒怠,原该做那南安太妃寿礼的针线,只眼花做不得。因有几样细致花样子,最伤神的,也没精神做。宝二爷疼妹妹疼得了不得,又要找清心丹去风,又计较那寿礼迟不得。又叫屋里女孩儿做,倒是袭人姐姐说了:‘屋里虽有几个针线好的,只这描花样子的活儿,再不如一个人。’”
小红听了,抿嘴儿笑道:“不为这点子好处,你们也不念叨我。罢了,拿来罢。”佳蕙便拿出几张花样子,最是繁丽琐碎的,给了小红。小红压在绒线盒儿底下,又说一二句闲话。瞧佳蕙只管叽叽呱呱爱说话儿,没有要走的意思,小红便问外头:“茶可烧得了不曾?”丫头应“是”,小红便叫佳蕙吃些热茶。佳蕙笑说:“我也不是来讨姐姐的茶的。只屋里烦闷,我没趣儿,巧得了这趟差,只想多跟姐姐说说话儿。”
小红道:“有了‘富贵’,又有了‘闲人’,再想不出你们能得什么烦闷。”佳蕙扁了嘴儿,悄悄儿说:“姐姐先也在屋里,还不知道有几个天仙儿,又有那戏里扮了娘娘的,竟真当自己是娘娘了,惯是眼里没人。什么话,非横着说了,才能好过。前儿叽呱了一阵好的,好容易我出来清净清净。姐姐若忙,我也不扰,这会子没事,我且去园子里逛逛。”
小红想了一想,笑说:“天儿冷得这样,最是春寒时候,你倒逛,皮不冻破了你的。你果然闲,有趟差给你:你往穿院儿上去,问一问,我叫了那住儿媳妇半日,她可来了没有。”佳蕙笑应了,只不肯勤动。小红素日知道,也亏得宝玉珍爱女孩儿,这些都不理论。若在凤姐屋里,皮子早松了。
这里小红抓了些果子,包了给佳蕙拿着。佳蕙又说了几句笑话儿,方去了。一会子有丫头来回道:“住儿嫂子来了。”小红只应了一声儿,也不动,只管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看账。住儿媳妇进来,站了一站,赔笑道:“姑娘叫我?我原想着来回话儿,只不得闲儿。”
原来前儿小红收各个管事媳妇手里的账头,单留了住儿媳妇,说了那攒珠金凤的始末。住儿媳妇心里有鬼,岂有不愧的,听见没有吵出,只连连念佛叩谢。小红又说:“这事虽了了,二奶奶也知道了。这个地方儿嫂子是站不得了,你们老奶奶原也有了年纪,该同那李嬷嬷一样家去的。住儿大哥又得了二爷的遣,如今出门,只在庄子上。通共你们一家儿,在外面做个膀臂,也很好。如今嫂子就出了园子,回来大太太这里伺候。我们不回,嫂子自个儿去回大太太,只说看顾你们老奶奶,都在太太这里,倒便宜。大太太仁厚,没有不放的。二姑娘屋里的人头儿,再分派了也就是了。”
这原是小红的主意,遣一应罪案人等出了园子,断了克扣事故的意思。又因那迎春屋里婆子皆是邢夫人所指,那夏婆子又是邢夫人陪房,这几宗儿事算来都是一家子所为。一旦去了,邢夫人纵不理论,心里必嘀咕凤姐。如今小红只叫住儿媳妇自个儿说去,她因是自己的罪案,又不敢诉屈说冤,正是两全其美。
这里小红便问道:“你可回了大太太不曾?”住儿媳妇道:“回了。太太允我们出来,又问姑娘屋里留谁管着。我没敢多嘴,只说是开春分派的人头儿新上来了,太太若问,林大娘该知道的。”小红听说,知住儿媳妇拿林之孝家的搪塞了,这倒无妨。便说道:“这事便完了。嫂子去罢,今儿往后得闲儿,只管来逛逛。”住儿媳妇不敢有别的话,只得答应着去了。自此去了几个偷油摸钱的,姑娘屋里克扣短漏事故也蠲了许多,这里不提。
且说小红得了当票子,又叫单婆子交上来几张,汇了数儿,回了平儿。平儿便让她料理去,门上小厮有得力的,使了他们去赎东西折银子,只悄悄儿的就是。小红要叫凤姐心腹使的大仆人,偏跑庄子的跑庄子,跟了贾琏出门去的出门。要叫小厮,头一个摘星伶俐,又不曾单办这样事。这里凤姐虽病着,也想到这样缘故,便叫小红道:“没一个牢靠的。你今儿想一想,也知道我素日没好人儿使用的难处。我指给你一个人:前儿你二爷叫了芸哥儿跟去庄子上理账,如今芸哥儿先回来了。我正想叫他来说一件事,他这几日在,你去叫他赎了东西回来就是了。”
小红听了,倒是因缘分定,天意合心。也不露出,只应了,赶一日门上得了信儿,便往二门上来。这日恰是春阳熹微,大起早儿,那贾芸正在二门上看着小厮们打理些冬屯的粮食。贾芸先不过睡眠未足,精神倒好,虽面有倦色,眉眼仍清。只衣裳不曾细细打理,只随意在抱厦前坐了,一面打发小厮来往,一面查对楼房上存粮的旧账。
这里小红来了,小厮见了,忙乱跑,只说:“红姐姐来了。”小红倒唬了一唬,眼明心亮,再一看,却有几个靠在廊下躲懒的,得了这一声儿,忙装像生儿干活,抱了粮袋儿就跑。小红一早看见,嗤地一笑,也不说。只指他们笑道:“你们不该学一学暗号符令?要报信儿了,也好不出声儿,反倒吓我一跳。”小厮们又赔笑,又忙问好。
贾芸见了,忙起身,背身儿靠进门儿里,只管理衣裳。小红走来,歪一歪头,打门影儿里瞧见贾芸打理衣裳,慌慌忙忙,倒不是素习办事时所见那样简断凌厉。一时贾芸出来,依礼隔了几步儿,行礼笑道:“这么大清早儿起,不曾想姑娘来。我倒歪七扭八,觉也没醒,失了体统。”
小红笑道:“二爷辛苦,我原不该来扰。只想着,通共说了几回笑话儿,都是我说的,这回也我来罢。”贾芸听说,便知道有事。要说“暗号符令”,他与红卿之间,倒已有了。也有那捉恶除奸的手段,也有那风知月知的情意。只说芸哥儿心里早动了一种心思,只看一看大宅高墙,又另要细思一番。
贾芸便笑问什么事。小红上一上台阶儿,原不该近这一步儿,只她越瞧贾芸越喜,远了太不足。略大一大胆子,忍了娇羞,上前一步儿。颔眉眼,藏春情,只柔声儿将事故前后说了一番。又说道:“二奶奶原也叫二爷来说话儿的。二爷完了事回来,只管往我们屋里来就是了。”
贾芸笑道:“也该问婶子身上好。只听说打年后便病了,也没大好,我去了反冲撞。姑娘放心,今儿理了楼房的账,我就去。”小红方抬眼瞧一瞧他,给他一个包袱,笑道:“当票子在这里,二爷拿着。”一面说,一面瞧瞧他身上衣裳,竟是那件儿她给补绣的天青色衫儿。小红便羞了,抚弄辫梢儿,含笑道:“这天儿还不曾很转了暖,爷这衣裳单薄,该披件儿袄子才是。”贾芸看看身上,又抬眼,要看小红形容,又碍着有人在。只将眼略空一空,看着小红抚弄辫梢儿的手,倒有些呆憨样子,笑道:“姑娘还不知道,再没有衣裳好过这一件儿的了。”
小红听这话痴,越发动情,只羞开口。只说道:“二爷出门儿,可小心闪风,这几日又刮雪沫子。这会子有事,我去了。”便提裙儿去了。转过影壁,回一回头,贾芸站在那里张望着。小红满心欢喜,十二分舍不得去,也只得去了。
这里小红正走,痴痴想想,脸上含笑。忽听有人唤她道:“闺女儿站一站。”小红看去,你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