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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第二十四回  口蜜腹谋红卿不凡  悲雾窥微呼吸领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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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这两府里高乐,醉的醉,睡的睡。倒难得一个贾芸,素日不很沾酒肉玩乐,听戏也只看天魔舞态、闻碎金之歌而已。因此贾珍便倚仗他,料理迎来送往、撤席置客等事,自个儿放心乐饮。虽是放心高乐的意思,心内却着实另看贾芸一番。此是后话。
 
 这里贾芸看天时将晚,便打发小厮各干事务去,各处岗子上也都有了人。正要到花园子里瞧瞧贾母等要散了不曾,只见一个清俊小厮蹲在廊下,也不听戏,也不吃喝,只管呆看爷们席上。不是别个,正是摘星。这摘星平素最勤谨聪明,只若来了呆意,也没有更比他呆的了。
 
 贾芸瞧了一瞧,那残席上也没别人。本家爷们通共一个贾琏,并几个外来吃席的纨绔,早醉得什么似的了。便笑一笑,唤了摘星回神。摘星忙跳起来,掩了呆意,又是鬼头儿聪明样子。因笑问:“爷没饮几杯?倒不曾醉。”贾芸道:“我不擅饮,真要喝了,就没脸儿了。”因暗里打量摘星一番,见他眼角堆余情,顾盼还神飞,似跑了魂魄才回一般。也不细问,只吩咐他往花园子去瞧瞧,叫各处小厮警醒着送人。摘星答应了,忙去了。
 
 这日宁府席至晚间方散。贾芸亲自打理各处送人之事,又是解醉汉于酒渊,又是送女眷于暮时。套车打马,备衣唤人,一应十分周到。旁人不甚理论,唯凤姐心里清楚,明里暗里瞧见贾芸料事手段,心里更多品度。也不说出,只此后亦更重用芸哥儿。却不知这一用,真个显出扶大厦之将倾气概来,方知芸哥儿本色。此处不在话下。
 
 只说这年关过了半月有余,至于元宵,通宵放灯猜谜,设宴欢饮。又赶子时放了福寿金灯去,鸡鸣方散,又收拾二三日,方算过完年。那大观园中自是女儿清净世界,又有个不在世上一切须眉浊物中算的玉公子,自然是天仙宝境,最没烦恼的。那凤姐却是三头八臂不足,广大神通难歇,又最是个比世上人皆操心劳碌的。
 
 年后对各样账头,各处家人回岗,打理收拾各样残花碎灯,足又忙了五六日。那凤姐因操劳太过,又连陪老太太、太太通宵喜乐,又打理世家年下结交送礼各样大事,竟没一日好生得歇。又素习逞才,倚仗体壮,不肯落于人前,只事事要争。错了调养,一过了年,小产不说,更添了落红之症。便起不来,只卧床静养。贾母知道了,便另添了药,又增了几样调养气血之食,日日给凤姐送去。也不叫她来请安,只叫好生静养。
 
 这里凤姐病了,家底下人都为少了一个巡海夜叉的意思,便游逛松散起来。凤姐深知其意,嘱了平儿每日看账,听管事媳妇回话儿,不肯轻放了人。又添了花名册,各处上岗守夜的但凡缺漏,必要勾了,于月例里扣。平儿虽管,家下人因她素日温厚和平的名儿,又来暗暗笑请周旋。今儿告假,明儿迟来,单说那大观园开春种花种树、破冰开湖等事,织办东西账头,几日了还没交来。
 
 平儿瞧凤姐病着,也难回她,只拿出威严来,着实斥了家下人一二回。这里虽好些,只大观园内又摸不很着,账头多了,又难扰凤姐。平儿便遣了小红收账,单管园子里各样账头勾销对理。小红最是个聪明有计算的,耳聪目明,理账最有手段。又接了对牌,几日来往,将园子里几宗儿开春要办的事算了账,分派人头儿,各干各的去了。
 
 家下人也与小红交道几回,见她虽年轻,其精明强敏,不在凤姐之下。行事简便俏丽,有平儿温厚之风,只不容错儿,各样事没有不问清楚的。谁打的账,谁跑的事,小红一应清楚,哪一行错漏了,只与哪一行说话。原来办事,人皆一股脑儿去,三四个人办一宗儿。哪里误了,便推一推。自打小红管事,一事分几头儿,该管银子的管银子,该跑事的跑事,谁也推不得。这才略正一正家下人克扣短漏、骄纵迟懒之风,也惹人暗里抱怨道:“倒了一个巡海夜叉,伏了一个观音菩萨,却又冒出来一个降魔童女,这样厉害!”
 
 小红心里自知利害,偏她口齿伶俐,进出都是个笑模样儿,婆子媳妇们没有她不敬的。既挑不出礼来,她便面笑手厉,叫人没的回旋。这里完了园子里栽花种树的分派,又打发清楚了梨香院里一年唱戏排妆的用度。又新算了家里各房人头儿,该放籍的放了,各人各屋算了月例,汇了大账出来。
 
 偏宫里又下旨来,现有一位袭爵南安王老太妃整寿,圣上念其家功勋,以礼诏命各袭爵世家出女红以贺。凤姐病虽未好,因是一样大礼,少不得挣扎起来,亲自分派。因遣了十八个绣娘做活儿,外头叫张材家的牵头儿,里头总账归小红管。又将各样闺礼派入园子,告诉姐妹们做。原本诗礼簪缨之族,未出阁的姑娘每岁皆要应礼做针线的。今儿又添了南安太妃的礼,每日请安问礼、读书养性之外,越发没了空闲。
 
 这日小红算了各样珠线、银针、桂薰并宫里来的花样子,又有各样描花儿用的雪浪纸并银针挑线打稿子用的缎子,便往大观园里来,瞧瞧姑娘们屋里可都全了。一进来,只见残冬风景,弱柳才青,沁芳闸下犹有浮霜冻浦,半破半凝。春阳未落,地上扯彩缀绿,略有些春意。
 
 小红便打蜂腰桥上过,先去了潇湘馆。也不问事,只问黛玉身上好。又将紫姜花种荷包带了些来,取了一个给黛玉,笑说:“二奶奶说了,该开春了,残冬反霜,怕姑娘着了潮。这紫姜花种拿小手炉熨热了,发些淡香,戴在身上,最是补暖去寒的。”黛玉笑道:“多亏你们想着。你们奶奶身子可好些了?”
 
 小红道:“奶奶每日吃药调理着,比先大好了,只仍多睡些暖着,等开春来了热气再起身。劳姑娘惦记着,前儿二奶奶还说,她吃的一样白雪燕窝羹很好,吃了心里暖,也睡得着了。又怕太甜,姑娘经不住,所以来问问姑娘可能受燕窝不能。若不妨事,才好给姑娘送来的。”黛玉轻叹一叹,拉了小红说道:“凤姐姐待我自然极好。只若我多生故事,又是燕窝,又是香袋儿的,家下人絮烦了,嘴里岂不有三言两语的。叫凤姐姐听了,又不好,反是我生的事。”
 
 小红忙拉了黛玉手儿,笑道:“这是十万分没有的事。姑娘千万别多想了,谁不肯勤谨,嘴里多说一句,我们奶奶都有道理,保管他们不敢。姑娘只管好生调养着,短什么东西,只说就是了。我们奶奶家还说,一时有不到的地方,怕委屈了姑娘,更不能叫别人说了去了。”黛玉方笑一笑,又叫紫鹃:“前儿宝姐姐送来的奶油松瓤子儿,拿两包来。”便笑向小红道:“那松瓤儿倒很有些滋味儿,你拿了你们屋里去。凤姐姐病着,若腻着不肯吃,就送与平儿你们留着吃。”小红笑道:“谢姑娘赏了。”
 
 这里小红见黛玉犯困,也不多站,亲自布了枕头,方辞去了。紫鹃送出门儿来,给了小红一拎黄油纸包子,悄悄笑道:“姑娘这几日咳嗽,我不敢很离。不这么着,原该送送姐姐。”小红笑道:“妹妹看着姑娘罢。”便略问了一二句那绣花儿的事,也没差,便去了。
 
 一时小红又往三春并李纨屋子里请安问了事,迎春、惜春不大理论,倒是探春李纨等都留一留小红吃茶。探春另封了些玫瑰膏子,说道:“这不是吃的,凤姐姐病着,吃了倒腻。只每日取一簪头挑了,二分温清水化开,沾了膏帖子,敷一敷额头,一日也就耳清目明了。这么着十日下来,去了额门郁火,通了上窍,病就不怕了。”
 
 小红一一记了,行礼谢了探春,将东西收了。探春看一看她,笑说:“你单拿耳朵听了,回去可能说得齐全?”小红笑道:“姑娘放心,我都记着呢。”探春心下沉思,又笑让她说一遍。小红便说了,一样不差,倒像是从前就认得这膏子一样。探春点头笑道:“我说凤姐姐病了,平儿又忙得很,园子里各样事却都齐整。见了你来,我就知道了。”小红笑应几句闲话,待探春说了,方辞出来。
 
 这里小红了了事,将身上帖子勾了,便要出来。正往大观楼去,好过了抄手游廊,一径转回屋里的。路上只见几个女孩儿,裹着柳绿花红各色夹袄儿,抱了包袱,叽叽呱呱,笑语并行。内中有看见小红的,忙赶上来笑唤“红姐姐”。小红见是绣桔,笑道:“才我往你们姑娘屋里去,没见着你。要问事,三四个丫头合在一处,方说清楚了。我倒想你这清亮口齿了。”绣桔笑说:“姑娘打发我出来送东西的。偏道上碰见宝二爷屋里的晴雯碧痕几个,站住了,唠了一顿好的。”
 
 小红歪一歪头,仍笑,一点清光飞逝于眼。只说道:“她们惯是爱说话的。”又问道:“这是往哪里送东西去?瞧你们要绕含芳阁过去,不如走芙蓉桥。前头预备栽花种树,围了桩子,要打坑。这一围了,倒不如走芙蓉桥便宜。”
 
 绣桔笑道:“亏得姐姐指路。我们往邢大姑娘屋里去,这么走倒快些。”小红看了一看,方看见有个邢岫烟屋里的丫头,另两个女孩儿也是迎春屋里的,手里也拿着东西。小红揣摩有些缘故,又因凤姐年前年后打发平儿叫她理了几回东西,给邢岫烟屋里送去,心里也知道些。前儿凤姐叫了她来念账对账听一听,还叹道:“又比上一年不足。虽这样,头一样不能亏了老太太、太太,再有咱家的姑娘和亲戚们,也不能短。拆东补西也罢,寅吃卯粮也罢,不能叫人笑话了去。”
 
 小红心里有这句话,便问那邢岫烟的丫头:“这几日反霜,你们姑娘身上好?那蜂窝可还吃得惯不惯?”那丫头低了头,蚊子似的,只说“姑娘好”。小红品度品度,又向绣桔手里摸一摸包袱,是几样厚衫儿般东西。绣桔因敬小红,心内认她是同流人物,也不瞒,笑说:“这是给邢大姑娘送的衣裳。”
 
 小红道:“该春天了,姑娘们各样衣衫的分例正做着,赶下个月就有了。这却是送的什么衣裳?”绣桔道:“因姑娘们开诗社,十二那日要出来。因天儿还冷,怕邢大姑娘衣衫不抵风,我们姑娘才叫送了几件去。”小红听了,更没有道理,心下想道:“便穿年下的冬衣也就行了。况送了这几个包袱,也不是一日须穿的衣裳。若有些缘故,该开发清楚了才是。于亲戚上果然有了什么委屈处,这里不知道,赶明儿风里雨里抱怨听说了,就不好了。”
 
 小红思定,便叫一个女孩儿,将手里包袱接过。因说道:“二奶奶原也打发我来请大姑娘安。这会子赶上了,便一同去罢。”又叫迎春屋里女孩儿道:“你们往二奶奶屋里去,告诉你丰儿姐姐,就说我略迟一会子回去。今儿那张材家的来报绣娘的工价儿,若错了一步儿,我没回来,请丰儿姐姐接了单子,放在我屋里青花瓶子底下就是了。”两个女孩儿答应着去了。
 
 小红只见那邢岫烟的丫头不说话,羞羞怯怯,不肯抬头看人,便笑问她名字。那丫头因回说:“我叫远翠。”小红便叫远翠绣桔两个一道往邢岫烟屋里去,一行走,一行笑问两句,方知远翠是邢岫烟家里带来的丫头,心里又有些计算。这里到了邢岫烟屋里,正有个婆子出来,风风火火往外走,一面说道:“别人屋里都清闲享福,偏这里多事,一趟趟倒往外头跑去了。”
 
 小红听说,只谈笑依旧,迎面往屋里去。过那婆子身边儿,小红略站一站,笑说:“嫂子等等。”不知何事,且看下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