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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回 降醉汉方是真手段 爱优伶身向泥潭来 ...

  •   只说这日宁府开宴,世上膏粱皆在此处,乐得个不知天时。有那袭爵带官的,也不爱朱紫;有那荣贵王亲的,也醉罢方休。一时前院儿里歌欺裂石,便是仙宫亦不曾有这样热闹;花园子里却是莺声燕语,红香绿玉,一应是清净女子,真个宝境一般。一时人分仙俗,花表两枝。

      不提别个,单说那呆霸王薛蟠,最是个爱酒放纵的主儿。今儿又高兴,多饮几杯,酒占天灵,便不知龙王爷须子几尺长了。因他幼无严父教导,长无恩师训育,最爱艳花娇柳之色,素日无所不至。如今又好男风,为求绝色,千金的银子也是尘土一般。今儿见了那唱戏的琪官长得好,先也饮过一二次席,该知琪官来历。却偏灌丧醉了,没了体统,偏要来缠。

      这里宝玉知道,他富贵公子脾性,不惯与酒醉难缠之人开交。幸是身边有个贾芸,与家里众男子皆不同,眼明心活,乖觉清聪,方是个拿主意的。宝玉因有个教训在心里,也知这美优名倡的厉害,况那琪官又是忠顺亲王老千岁家养的戏子。又在年节下,一说起来,更沾大礼。便忙引了贾芸来,往后面戏堂里去。

      宝玉便说道:“也是为年节下的大礼。不为贺娘娘进封的礼,也没有那琪官的戏。这会子冲撞了,岂不知琪官是谁家的人。薛大哥又是亲戚,家里又不曾有一官半爵,若犯了理,更没有周旋。别的倒也罢了,只若让宝姑娘知道了,岂不生气。又碍着她女孩儿家脸面,不肯发,存在心里,又不好。”贾芸听说,原想着倡优戏子之流何至于此,令宝玉如此挂念。他素日不曾沾优伶玩乐,虽略知道大家门户里调笑倡优取乐的恶习,终不知内里。本不欲多管,只叫管事的去撕罗劝开,不想宝玉拉了他,说出这一层来。

      贾芸想了一想,说道:“沾着这样礼,是该快些劝了薛大爷回来。”宝玉笑说:“我看你呆了,也知你不曾知道这样玩乐的事。你且去劝了薛大哥出来,莫冲撞了琪官。若见琪官生气,也略慰一慰他,免他抱怨,叫人听见了不好。那琪官最是个温和柔怯的,哪里缠得过薛大哥。虽如此,他心里岂有不气的。”贾芸听宝玉说得周全,便笑道:“叔叔想也认得那优伶,方这样熟顾。既这样,我去劝了薛大爷出来就是了。”

      一时两人到了戏堂上,外头小厮围在廊下张头探脑,偷偷叽咕着什么。屋里头又有些动静,还有等着上戏的角儿,正打了勒子倚门放嗓。见有爷们来,小厮们忙起身,有的摸空儿跑了,有的忙迎上来。贾芸看在眼里,略展眼瞧一瞧那摸空儿跑了的,微凝一凝眉,寒气在眼,又叫人看不分明。

      便有小厮道:“爷没在前头听戏?”又有小幺儿们你推我搡,说要倒茶,倒一时谁也不动。贾芸略凝了眼,正一正声儿,虽不恼,自有一股威气。便打发小厮们散了,说道:“该站门儿的去站,该到前头伺候的去伺候。堆在这里,一个个闲得这样,什么道理。”小幺儿们也认得贾芸,知他在贾珍面前有些不同。也不敢违,只忙散了。有知事的,悄悄儿去告诉了几个当班儿的婆子,瞅着伺候。

      宝玉便在贾芸耳边说了几句。贾芸答应着,便进屋来。犹未瞧见里头分明,略回一回头,只当宝玉也要进来。却见宝玉略提了袍襟儿,又要进来,又站了。想了一想,笑向贾芸道:“我不好往里头去。芸哥儿进去,把我的话儿带到了,就是了。”贾芸点头儿,方进去。

      只见戏堂里排长龙桌,宝镜云脂,艳丹明妆。翠冠、抹额、霞帔、锦裙儿,悬得彩云重霞一般。戏子十余人,或理妆,或饮茶,又有歪在外头小炕桌旁嘬水烟儿的。见一位俊秀公子进来,唱旦的忙躲了,男人们略大方些,向贾芸问礼请安。

      贾芸应了,再看里头单有一座缠金四海丹桃大桌子,上头镜胭粉脂等物皆是瓷盛玉裹。有一位骨骼清俊之人正抹去红妆,脸上犹有残霞,正在雌雄莫辨之时。只穿里衣,披了一件家常衫儿,方看出是男人衣饰。那薛蟠正端了酒壶,叨叨笑笑,满口里“好兄弟”“好人儿”乱叫,缠了那人不放。

      贾芸便知那戏子正是琪官了。这里琪官又不好发火,又恼了,只不很看薛蟠,对镜卸红而已。一时脸上清净,正是春风之姿,子都之貌。那薛蟠躬了腰,往琪官耳边凑,口中笑道:“好兄弟,给我尝尝你嘴边儿剩的胭脂?”

      琪官一听,脸儿登时红了。又变了眉眼,又不好嚷起来,只冷笑说:“薛大爷醉了,快去醒一醒罢。”薛蟠笑道:“我何曾醉了!我才说兄弟生得好看,若能交一个朋友,最是称心如意的事。这也是醉话不成?果然是醉话,岂不是兄弟你自认生得不好看了!”

      那琪官正要怒,忽见一位年轻公子走来,一时只当是薛蟠同党。也不理,只背了身儿去,自去换衣。薛蟠要追,这里贾芸拉了他,也不强拉,只略拍拍肩膀。因笑道:“薛大爷在这里,可叫人好找。前头寻你半日寻不见,再迟一迟,就错了好戏了。”

      薛蟠正醉,满眼满心都是美人儿,哪里肯听贾芸打趣儿。只一扬肩,饧眼抬眉打一打量他,说道:“谁找我?让他等着,多灌几杯黄汤,就不找了。”贾芸听这话粗鲁,又要笑,又略冷一冷眼。只芸哥儿心冷时,谈笑依旧,越是这般风采,越教人见了胆寒。在薛蟠面前,究竟是晚辈,也不很露这冷,笑说:“珍大叔找您,说是前儿薛大爷说的一样新鲜鼻烟儿,如今得了。薛大爷不要,可被人抢了去了。”薛蟠晃一晃,忙抖抖头,问道:“可是那碧玉似的膏子不是?”贾芸笑道:“是了。说是哦罗斯国来的,鼻烟儿上画着长了雪白肉翼的外国美人儿的那一样。”

      薛蟠平生爱两样,玩物儿艳人儿,哪个能舍。听了这话,又要去应那爱物儿,又舍不得琪官,因醉了,越发缠得不清。倒似什么大事,咳声叹气,跌脚转圈儿。口内唠叨道:“这教我舍了哪一个!”贾芸越发要笑,又不露,便拉了薛蟠,引他出去。笑说:“薛大爷来罢。依珍大叔说,这鼻烟儿织五年也织不来的。若给了别人,薛大爷还不足埋怨他五年。”薛蟠被贾芸说得没话儿,嘴里醉喃,又搭着贾芸劲儿足,便给扶了出去了。

      这里贾芸扶了薛蟠出来,外头小厮们忙接上来。贾芸说道:“搀好了,薛大爷醉了,仔细跌了。”这里正想亲自送薛蟠回前头,又念着宝玉说要再瞧瞧琪官恼了不曾。正要吩咐小厮,忽见贾蓉打廊头走来。见了这般,贾蓉忙搀了薛蟠过去,同贾芸一边一个扶了,因笑说:“薛大叔平地一个云遁,就飞了,原说定是往这边儿来的。可是宝叔说的,薛大叔风流一辈子,也不怕疼,再不能改的。”

      贾芸便颔首礼一礼,笑问道:“蓉大哥怎么过来了?”贾蓉歪一歪头,贾芸一看,宝玉正在廊下避风站着,与几个丫头笑语。便知道了,一手接了薛蟠手里酒壶,交与小厮收起。因笑道:“薛大爷才舍了好一阵,才要奔着鼻烟儿去。到了眼前,可别没了,他该怨我碍事,美人儿又没得成。”贾蓉也笑。便将薛蟠连哄带搀,带着小厮扶了去了。

      贾芸又回戏堂看一看,只见那琪官理了男儿衣裳,正擦脸。见了贾芸,琪官到底有眼色,见他一来,薛蟠便去了,也知他非是来浪调滥笑的。便忙迎上来,行礼道:“才眼拙,没见礼,爷别怪罪。”贾芸笑免了,也略礼一礼,说道:“也听说公子在我们府里来往几回。既这么着,那薛大爷的脾性自也知道几分的。若肯包涵,我这里礼一礼,算作赔了薛大爷的份儿。也不值当生气,反让人听说了,岂不亏了年节下喜乐的意思。”

      琪官自然知道贾芸意思,便笑道:“爷这话不是折死我了。我们这一行,还有什么调笑没听过的。只因今日是老王爷叫我来,又赶上贵府的家宴,才说那薛大爷不该如此。又哪里有生气的胆子,爷这样说,我才要愧。”贾芸听了,知道琪官打王卿贵家里支应惯了,人情道理上很是知道的,便放下心来。又略说了一二句话,琪官亲自送了贾芸出来,贾芸只请留步。

      一出来,只见宝玉在廊下招手儿。贾芸过去,回了一回,慰了宝玉一番。宝玉也放下心来,笑道:“没声息了了风波,也就罢了。”贾芸道:“叔叔站了这一阵好的,单为等这回话儿,倒是侄儿愚笨,办得久了。”宝玉摆手儿,笑说:“我原知道这种事不好,才略听一听。又听说花园子里正唱‘赏花时’,最是清净女孩儿的戏,用不着一切男人。我进去了,反冲了。这会子倒正好,我才要去。”说罢,又瞧瞧戏堂。

      贾芸也瞧一瞧,心知宝玉想与那琪官说话儿,又不好亲近。便笑一笑,请宝玉道:“这会子结了,叔叔也不必忧,只管同姑娘们玩去就是了。”一面早有丫头送了手炉来,说道:“老太太正叫二爷呢。”宝玉忙抱了手炉,方同贾芸一道上了二门。贾芸不进去,叫两个丫头跟着,看着宝玉往花园子去了,才回来。

      前头戏尚不曾散,只换了《桃花马》、《连环锁》这些柔的。赴席的纨绔醉的醉,睡的睡,剩下再饮的也倦了好热闹戏,只管听这柔的品趣儿。贾芸来瞧了一瞧,吩咐小厮将几处残席先撤去,又往各处暖阁上派人看着睡觉的爷们。又吩咐道:“备些酸汤,一会子客起来了,醒一醒酒,散席时好送家去。”小厮们应了,各自去了。

      便有人笑唤贾芸道:“偏你是个正经的,一不醉,二不烂。”贾芸见贾珍叫,便过去,贾珍摆手儿叫坐了方坐。因笑道:“侄儿没脸,最不堪酒的。若多饮了上脸儿,没的叫叔叔笑话。”贾珍便给他一个杯子,说道:“必要喝一杯。”贾芸便敬了贾珍一杯,闲话一二。贾珍笑道:“那薛大傻子忽剌巴过来,问我什么鼻烟儿,什么外国美人。我想我这里一没有他看得上眼的鼻烟儿,又没有什么外国来的美人儿,不是他醉了要睡,只怕要闹我到明日去。又是你们捣鬼儿,不知从哪里拉了他来,倒送我这里来了。”

      贾芸揣度贾珍语气,带笑而问,不是真问,应是早知道缘故了,不过打趣儿而已。那贾蓉忽剌巴把个呆霸王带来,岂有不与他父亲回清楚的。这里贾芸便笑道:“薛大爷睡去了倒好,他原也醉了。只他安静着,不引出事来,鼻烟儿美人儿的,倒依了他也就是了。他明儿醒了,倒难得记着这些,也就不理论了。”

      贾珍笑指贾芸道:“你们这些猴头儿。办事倒聪明,只没别的大头儿坑了,都送我这里来。”贾芸笑应了几句闲话儿,只见小厮来报说:“忠顺王老千岁家的班子要辞了。”贾珍便说:“芸儿去送一送。只说我醉了,这会子失礼。”贾芸答应着,便起身去了。

      一时送了人去,观车马去了。隐约看那琪官撩帘望了一望,贾芸以为有事,略站一站看着,却见他又放了帘子,只管去了。贾芸也未细思,便回来。这里残宴犹剩热闹,贾芸瞧瞧时辰,便叫小厮:“去里头二门上听着,只怕老太太要散了。”人忙去了。

      贾芸也要去瞧瞧各处暖阁上岗子,刚过了抄手游廊,只见一人呆愣愣坐在那里,只管看着爷们饮酒席上出神。贾芸走去,他也不理。贾芸也不叫,展眼看一看,前头不过几桌残席,人都散了,只有贾琏并几个纨绔仍饮。

      贾芸也不知缘故,此时正要叫人办事,由着他呆了一阵好的,也就拿手儿在他眼前晃一晃,打了个响指头。笑道:“你不认得家里的爷们,只管瞧什么?”那人吓了一跳,忙起身,方才收了呆相,换了清俊脸儿笑。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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