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风雪满人间》说悄悄

25、第二十五回 搜刮孤女刁奴刻薄 以礼立家红卿决断

　　只说小红打理各样爵礼针线等事，来园子里查对姑娘们屋里实数儿。又逢绣桔等迎春屋里丫头往邢岫烟屋里送东西，说是衣裳。心里略一计较，便接了包袱同来。原来邢岫烟打上一年入了园子来，便在缀锦楼旁配楼里安顿了，按着迎春的分例也得了一份儿。虽是邢夫人外甥女儿，因邢夫人不甚理论，父母亲也有似没有的，倒是凤姐疼顾，暗里多照料一些。邢岫烟又不比邢夫人之流，倒是宽厚可疼之人，不掐着凤姐疼爱多要多说的。因此年余来，究竟也未开口要些什么。

　　小红心里自有数的。往邢岫烟屋里来，犹未进门，只见一个婆子絮絮叨叨出来。院儿里只有两个小丫头，分明地上残花剩叶，也不扫，只管倚在廊下唠嗑儿。小红略一展眼，瞧瞧这般情景，其雪洞晦暗之意，倒同迎春屋里形景一个模子。便知邢岫烟温和柔怯，其迟慢心软不在迎春之下。

　　小红略站一站，叫那婆子笑道：“嫂子等等。前儿叫你们各屋里理了姑娘们开春的用度，缺什么余什么，开了单子来告诉我。怎么大姑娘这里的单子没得？”那婆子站住脚，见是凤姐屋里的大丫头，这半年来也很闻了些名儿，知道不是很好相与的主儿。便赔笑道：“姑娘问的事，我不大管的。”

　　小红最擅记人头儿，各屋里面影儿人事没有很不认得的。打眼一瞧这婆子，便认得是府里指与亲戚姑娘屋里的接引婆子，分到邢岫烟屋里管教小丫头们的。如今听说这话，便笑了，说道：“嫂子不管，却是谁管？这屋里通共几个小丫头子，谁还大似你。”

　　那婆子听了，倒没的答言，踌躇踌躇便说道：“原是屋里齐整，向来也不缺东少西的，因此不很理论单子东西这事。姑娘要，我这就回了邢大姑娘，瞧瞧要些什么。”小红笑道：“这倒罢了。如今唯嫂子的单子没交了来，以为忘了，才略说一说。嫂子也别当催恼，才是我不曾说错了话。”

　　那婆子只赔笑说“哪里”。又说道：“这会子姑娘打发我出去，我要告恼去了。”小红瞧瞧她手里拿着一张纸，红印墨字，又不是银票。略认一认，眼明心快，有了主意。也不说出，只笑说：“既这么着，嫂子请去罢。”那婆子便去了。

　　这里小红叫院儿里闲打牙的小丫头：“你们姑娘可歇着没有？”两个丫头忙跑过来打帘子，说道：“我们也不晓得，怕是看书呢。”小红上了台阶儿，拿眼幽幽瞧一瞧小丫头。又瞧瞧堂屋地下，也没大热气，熏炉黑着。便指炉子道：“屋里冰洞一般，怎不烧炉子？”

　　小丫头忙道：“姑娘屋里坐着蒸水花炉，原说也够了暖热。”小红道：“糊涂。堂屋吹风，四面八通的，若不烧暖了，凭屋里什么好暖热，凉风吹上半日也没了。”小丫头听了，见小红微微凝眼，便不敢再说，忙跑去拢炉子了。

　　小红便往里屋来，临帘问道：“大姑娘可歇着不曾？”屋里应了一声，忙出来一个女孩儿打帘子。见小红手里东西，又忙要接：“姐姐怎么亲自送东西来，这可怎么说的。”又向远翠道：“才姑娘还说，你怎么去了这半日。竟惊动了大姐姐来送东西，果然把你懒得这样。”远翠心思柔缓，要答言，又没话说，倒委委屈屈低了头。

　　小红便笑道：“我是道上走着，赶上了。原也要来问姑娘安的，倒别白委屈了她。”那丫头忙接了包袱，与远翠两个去放，又回里头道：“二奶奶屋里姐姐来了。”一时只听邢岫烟在里头笑道：“快进来。把东西交给远翠放去，绿柳去烧茶。”先应门那丫头便答应着，走去拿了大茶壶。

　　小红方进来，只见邢岫烟斜云半挽，家常半旧衣裳，无明艳华饰。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正拿了一本书看。旁边小炕桌上一盘小棋，黑势渐强，白子吞少，正摆了一半儿。小红便行礼，问岫烟身上好。岫烟搁了书，笑道：“好。有劳惦记着。听说琏二嫂子病着，原要去看，又怕开春事多，我反碍着。”

　　小红道：“奶奶大好了。因开春给姑娘们添置东西，叫我来看看姑娘。若短什么，只管告诉就是。”因又拿了紫姜花种荷包，笑说其用。岫烟便叫绿柳拿了紫藤编的篮子来，将荷包盛了，因笑道：“二嫂子疼我，我又没可谢的。前儿送来的蜂窝，每隔一日拿滚水烫了，熬些甘甜汁子来喝，倒觉头目清明，也不犯寒懒了。过几日姐妹们要聚诗社去，我也有些精神去了。若平素自个儿懒着，没有精神，出去了倒要姐妹们看顾，只好不去。”

　　小红听出些缘故来，又早把岫烟屋里形景看在眼里。便笑道：“姑娘素习弱了些，如今反霜，虽不很冷，却是心里积冷。屋里炉炭暂别断了，再暖一暖，赶三四月上有了春阳，也就不妨事了。”岫烟点头儿，又叫绿柳倒茶来。因见绣桔在旁，便笑问道：“劳二姐姐费心了。回去告诉你们姑娘，说我很谢。因她喜静，不爱来人，只在诗社那日，我再与她说话儿。若一时闲了，想解闷儿时，我再去。”绣桔答应着。

　　小红听岫烟说话小心，凡事放低，略有些心酸。又看她身上素色，一应华饰皆无，簪带一类东西也只是素的。便说道：“姑娘春天的衣裳，这几日就有了。二奶奶说姑娘爱素的，因做了几样雅淡不艳的给姑娘。今儿叫我来，另看看屋里窗屉珠帘儿等物可缺不缺，若有旧损的，只管换了，开春也好新鲜清爽。”

　　岫烟摇头儿，笑说：“都很好，不必换。”小红早见岫烟屋里简素，用度摆物等东西与众姐妹差着一截儿。就是亲戚中间，也比宝琴、李纹、李绮等差着一层。百千只眼睛盯着，岂不惹人笑话。再思方才那婆子形景，无非是家下人刻薄，拣软弱的欺。那迎春正经是大老爷所出，又是个嫡的，只因早没了母亲，那贾赦夫妻两个又太淡了些，还要弄出攒珠金凤这样事故来。况如今岫烟本就柔和缓慢，又没大依傍，不肯高声。

　　小红因想道：“家底下人克扣为能，欺软怕硬的，不是一二个。不是二奶奶手段厉害，也早作弄下去了。今儿见了这样佛爷，仗着是亲戚，又知事，料不肯在本家这里高声，他们就这样。这屋里用度若能赶上林姑娘、宝姑娘那屋里一半儿，也该有个道理，谁知竟也不足。”越想越知弊端险恶，沉在心里，只待发时。

　　这里小红便笑道：“原是春天该有用度新例发下来，姑娘们皆是一样的，不涉私情。姑娘只管收着东西便是，若客气不要，岂不是我们奶奶的不到处。”岫烟听了，方笑说“很是”。又与小红说了一二句话儿，偏有个小丫头进来回道：“有个小厮来门上说话儿了。”岫烟脸色略动一动，说道：“让他先回去，回头再来说。”那小丫头原是年下新上来的小丫头子，头也没大留，心实，只顾说道：“他很急，定要立刻回话儿。”

　　岫烟一时不语。小红看一看，便起身笑道：“不曾听说这样话儿。来姑娘屋里回话，几时有小厮来说的。还说‘立刻回话儿’，倒不是来主子屋里的礼。这样硬气，过堂问犯都有了。”那小丫头方闭了口，站在那里，又不知道走不走。

　　岫烟低眉想了一想，又怕小红细论，便说道：“你只叫他出去，我知道了。”小丫头方才去了。小红见此，心中深知有事，又知岫烟断不肯说。心里思定，只作无事，笑道：“扰了姑娘半日，我该去了。姑娘若吃着那蜂蜜好，门上新进了几瓶子，就给姑娘送来的。”

　　岫烟笑说：“费心。”因起一起身，叫绿柳送一送。小红便辞了出来，只见堂屋地下略生了些炉火，方才有了暖意。才刚两个在院儿里闲玩的小丫头拨着炉子，见了小红，忙站起来。小红叫她们警醒着伺候姑娘，不必送出，只管出门来了。

　　到了廊下，小红叫先前回话儿的那小丫头子道：“哪个小厮来门上说话了，你去叫他来。”小丫头子憨头憨脑，只赔笑说：“他才去了，我却到哪里找他去。我又是个女孩儿家，赶着找小厮小幺儿去，也不好。”绣桔听了这话，倒笑了，当着小红又不好意思，忙收了。

　　小红听这话可笑，也不说破，只叫那小丫头子站着。因回头叫绣桔先回去，又叫绿柳道：“我看你聪明些，回头屋里来了春天的分例，你多看着些。若有不足了，只管回我就是。”绿柳忙答应着。又斥那小丫头子道：“你敢是没留头，不挡风儿，连带冻了脑子？姐姐这里说一句话，你倒说了这么些出来。”那小丫头子不知事，口里没遮。虽不是个坏的，只太呆了些，也不知规矩。委委屈屈，只管扁嘴儿站在那里，偷偷拿眼睛溜小红。

　　小红打一打量她，笑问道：“怎么没叫老嬷嬷教习教习规矩，就分进屋里来了？”那小丫头子嘟嘟囔囔道：“上头原说我们这样也能伺候了，进来的又不止我一个，姐姐却单问我。”小红要恼，更要笑，嗤地一声儿笑叹道：“听听，这哪里是姑娘屋里的女孩儿说的话。”绿柳也听不得，又要斥，又碍着小红在这里。

　　小红便向绿柳道：“这是你们的不是。就是老嬷嬷一时老糊涂了，没调理好人儿来，你们是大丫头，便该你们教导。这会子待人说话儿了，方知道她们糊涂，岂不晚了些。二奶奶自不能理论你们姑娘，只今儿是我听见了，若是教别人听了去，传一传，岂不要孤了你们姑娘，说她没礼。”

　　绿柳忙说：“姐姐说的是。只我们姑娘一向不叫我们高声，丫头婆子们有哪里略不好了，不当家花花的，也就罢了。”小红问道：“你也是邢姑娘家里带来的？”绿柳点头儿，笑说：“姐姐眼睛亮。”小红心里更知了，便笑道：“今儿往后不能这样，这屋里越发没了规矩了。邢姑娘是客，既在这里，也是主子，更该敬。底下人再有三言两语的，你们不必高声，只告诉我就是了。”绿柳答应着，一面嗔那小丫头子起去。

　　小红止道：“别走。我仍叫你叫了那小厮来，你只往门上婆子那里传话儿，问问才刚谁来邢姑娘门上说事的，自然就有了。我在廊子上等着，你也不必见人，传了话儿自去就是了。只我等不见人说话儿，就要问你。”那小丫头子被小红抻拎一番，方知道厉害。也不敢懒，只得忙忙去了。

　　这里小红叫绿柳回去伺候姑娘，又说道：“你们屋里那接引婆子回来了，你告诉她，二奶奶明儿叫屋里婆子回话儿。”绿柳应了，送小红出门儿，方才回去。小红便在廊子下等了，一会子打二门上来了人，却是两个小厮。内中一个赶着小红叫“姑娘好”，又笑说：“这猴儿崽子原说丫头诓他，他才出来了，怎么又有人叫。这会子好歹拽了才来，姑娘有事，只管问着他。”小红见了，便指了那小厮，只管含笑说话儿。不知说的什么，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