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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回 肆风流呆心呆霸王 非浊物玉君云中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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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年节下,荣府张宴,宁府开祠。初一祭祖,守夜放灯,食清素之物,全了祖宗礼节。打初二起,荣宁街上仙市神宫一般,灯压星海,璀烁天方。两府内皆是大过年节,又迎送袭爵世家来往宴席,又打发本家家人走亲串友。又有打谯看戏连日热闹,又有大观园内群芳诗社流觞雅集。初六日又逢群臣进宫贺圣,贾赦、贾政等有官之人去了一日,家里也全遥拜礼节。有品等妇人皆大妆,于宫外寿康楼内行群臣诰命觐礼。贺圣岁毕,年至一半儿,方大乐去,再没了顾虑了。
只说连日来荣宁二府宴席曲水一般,未曾断过。打初一夜里祭祖,贾母又回荣府内用年饭,这里尤氏等千百番张罗了,才又得了老祖宗的赏,赶十四这日又来荣府会宴。赶这一日两府内宴席都全了大半儿,有袭爵世家相好的,也请了一遍。再有吃宴的,不过是两府爷们并素日交好的王贵公子们,一个个平日里尚高乐不了,更不提年节下你请我赴,又是斗棋看戏,打十番儿玩意儿的也看了个尽。再有玩的,更乐得不堪。那凤姐打年前便请了贾母,府里女人们单宴,娘儿们说话,不同那些男人们一处。
偏十四这日贾珍也在宁府里宴,原是请了许多交好的世家子弟。又有外省放任回家的朋友,凑了许多,原说必要来珍大爷这里吃酒叙旧。因也是说了许多日子,贾珍也早放了帖子,不好更改。今儿见贾母来了,贾珍亲自迎出,笑道:“老祖宗来了,这里这样闹乱,该是我打嘴。孙儿媳妇再硬一硬,必要我蠲了今日的席,清净了单请老祖宗来,我一怕,也就依了。偏老祖宗孙儿媳妇素日最温吞的,也不十分劝我,却落到今日,白扰了老祖宗去。”
贾母便笑道:“你们世路上朋友请客,又是一处做官捐业的,这宴蠲不得。我只不在前头,到你们花园子里去,媳妇姑娘们陪着,好酒好菜的痛吃一吃,也就全了你的孝了。”凤姐搀着贾母,因笑道:“老祖宗别教珍大哥哥说迷了。他们这里哪里有什么好吃的,上一年老祖宗高兴,吃一吃他们这里的鸭子肉粥,家去了倒腻了三四日。”
贾珍笑说:“大妹妹放心。今儿这宴是你大嫂子操办,再没更合老祖宗口味儿的了。若有一点子吃腻了,我只管来请罪。”凤姐笑道:“珍大哥哥若来请罪,只怕老祖宗断舍不得打你。”众人一行笑说,一行进去。早有贾蓉带了人来,忙好生迎着了,一路接进花园子去。凤姐因向贾蓉道:“今儿女人们都在花园子里,你看着人,男人们别混往里头去。”贾蓉笑答应着:“婶子放心。”
凤姐又笑指了他道:“我知道你叔叔和你们混在一处。再喝得猴儿相挺尸的,别回家来,只在外书房冻着。好得了便宜,让你们引了外头去乐,见了爱人的,也就更舍不得回来了。”贾蓉听出凤姐意思,忙笑道:“婶子只陪着老祖宗好生乐去,侄儿再不敢太鬼混了。往日就是叔叔多吃了一二杯酒,侄儿还要劝呢,只说让他略齐整着,早些家去陪婶子是理。”凤姐抿嘴儿一笑,丹凤神凝,瞥贾蓉一眼。也不答话,只含笑去了。
这里贾蓉便吩咐了小幺儿们,里头花园子门上多守些人,不许多吃酒,轮班儿看着。方才去了宴上,那前头早已开了戏。宴连长街,宝馔金食,琼浆玉莼的,世上最奇、最香、最俗的酒馔摆了许多。一应皆是男人欢饮,隔了芙蓉池看戏。一时又划拳打骰,输令饮酒;一时又呼朋唤友,酩酊唠叨。
原宝玉也在,却惦记着姐妹们也来了,都在花园子里,只想去。又不好推贾珍这宴,陪饮几杯。谁知贾珍这里专唱的是“孙悟空大闹天宫”,又或是“黄天化大摆阴魂阵”。好容易歇一歇,再上来又是“姜太公斩鬼封神”。一时锣鼓通天,一时妖魔齐出,一时又飞彩轰雷。连高墙外头人遥遥经过了,隔一二条街也能隐约听见,都说:“好热闹戏,别人家再不能有的。”
宝玉实受不得这样热闹,便要走。贾琏便拉了他,早已三分醉意,也不束腰,散了箭袖,披了雀氅,姿容摧玉一般。因拉宝玉坐下,笑说:“你别去。我知你嫌太热闹,却不知再下一出便是琪官的戏了。错了这一出‘玲珑塔’,可就没福听了。”宝玉听说,笑问道:“他怎么来了?”贾琏道:“原是今年贵妃娘娘进了封,袭爵各家都要按礼贺岁。那忠顺王老千岁自个儿不便来,便指了琪官来咱们家唱一出年戏,就算应了礼了。”
宝玉原琢磨着,先二年因他与琪官交好,枉被人诬了私情。倒惹贾政大怒,笞了他一顿好的,一月内没大起床。因此便不敢再近美优佳伶之流,虽不提,心内却着实想念这琪官。今儿见有戏,又非再起亲狎之举,只为观戏,也就不错了礼,又全了心里想念。便又坐了,与贾琏推换几盏,又逢来往子弟敬酒说话儿。
这里方等来琪官上戏,形容依旧,犹是白玉骨骼,秋水精神。妆扮了,婉有素女之美。虽清俏,寸步金莲,唱风唱月,压倒秀女,却依旧眉承清风,有清爽沉澜之质。只唱了两折《玲珑塔》,风姿折人,博得哄堂喝彩。宝玉也略看得痴了,只顾拈了一个玉枣,微沾了唇,张口要吃,又不吃。也不饮酒,只管看着。贾琏见他入迷,也不打破,只顾自饮,又与同席者笑语打趣儿。
一时却有人串桌访席,自提一壶满堂春,敞了怀儿,形容阔浪,活脱脱浪拓富贵子弟模样儿。虽胖了些,不掩眉清目秀。气粗只因财大,不智难抵有钱。看去虽无甚雅的,倒是爽朗,来往让酒,笑朋揽友,人都爱与他喝。溜达到这边席上,见宝玉呆看戏台,便就着他手里酒盏添酒。因笑他道:“才一出‘姜子牙封神’,可是勾了宝兄弟的魂儿去了?你果然封神,该是个‘护天下一切女子无上大尊神’,方成全你素日最疼顾女孩儿的好处。’”
宝玉被他笑破,回过神来,再一看,便笑道:“薛大哥,叫你说酒令,你却没话。这会子打趣我,却很伶俐。”便起身,敬了一杯酒。原来那人不是别个,正是薛宝钗之兄薛蟠。金陵城中俗语道:“不识呆霸王,不知败字样。”若要看世上膏梁纨袴如何枉费七尺之身的,只看这薛蟠,便尽知了。
只说这薛蟠虽挥金如土,素日斗鸡走狗,玩得忒浑了些,终究大礼上不差的。待母亲妹妹也好,今儿又亲自送了些好酒并家里田上一些新鲜果菜来,送与里头贾母等人享用。这里宝玉原想看了琪官的戏就走,又被薛蟠拉住,多喝了几杯。薛蟠又爱戏,看那琪官风姿卓美,流水全艺,直看得乐饮不止,手舞足蹈。
宝玉陪着说话,见薛蟠越发醉了,絮叨起许多来,便笑拍他肩膀道:“薛大哥少饮些。这黄酒脾性最深的,今儿又冷,外头风吹一吹,就要头疼了。”薛蟠大笑,说道:“我却不似你这样尊贵。这才多少?再搬两缸来,我也能喝,只虑没的吓了人去罢了。”
宝玉便悄悄与贾琏使眼色。贾琏会意,便起身与宝玉换了,坐在薛蟠边儿上,搭腿敞襟儿,与他笑语飞花走马、放鹰看戏等纨绔俗事。宝玉略留了一留,见薛蟠不理论,便起身去了。几个小幺儿见了,忙跟上,笑问宝玉哪里去。宝玉道:“到花园子里去。”小幺儿们也知道宝玉最不同的,家里能近姐妹们的唯他,便忙说:“我们送爷去。”
宝玉与这些个须眉浊物待久了,又饮足酒香,此刻最厌,便笑说“不必”。只沿着抄手游廊过来,再转过假山,过了二门上影壁,就是花园子了。这里走到一处,忽觉脖子上一沉,便有碎珠断线之声。未及低头,早有一声清脆,那通灵宝玉便掉在地上。宝玉心内甚罕道:“这是什么缘故?娘娘赐的这金络子,通共今儿戴了第二回,怎就断了。”不及细想,忙要捡玉。
却闻廊前轻靴之声,步姿清朗,有引风带雪之意。宝玉犹未细看来人,早见一清俊手掌捡了玉去,又有溢清含光男子声音笑道:“所幸不曾摔破,到底是叔叔的东西。”宝玉抬头,方见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不着俗锦,只穿天青色衫儿,外披厚缎鹤影袍子,下头锦裤玄靴,腰间只垂锦囊、束巾儿等物。高束冠发,眉鬓飞扬,神姿夺秀。年纪虽轻,骨骼却壮,早已是琼树参风之姿,惯识风霜之韵。
宝玉认了一眼,原是贾芸,倒比先一二年所见时更出落得好了。宝玉原看世上一切须眉男子皆是浊物,只识经济学问、吃酒混玩能事,因此一概看不入眼,偏爱与女孩儿们在一处。今日见了贾芸,倒不烦腻,反觉心思通爽,喜他人物一流。便笑说:“芸哥儿也在。只怕是天儿冷,这珠儿线脆了,一时走快了,摇得劲些,就断了。”
贾芸行了礼,便上来替宝玉揽了那络子下来,揣入荷包。又拿宝玉自个儿的帕子包了通灵宝玉,与他掖至内衫兜儿里。一行笑说:“这也难免。侄儿也曾想该在此处碰见叔叔的,这一年下原要请安,只轮不着。前儿初十放灯,不知叔叔见那烟火香烛可还得些趣儿不得?”
宝玉笑道:“有几样新鲜花样儿的烟,倒很巧,我屋里的女孩儿们都爱。内中有一样‘天女散花’的,她们最喜,一放就要互笑‘谁是天女儿’。放完了,也没分辨出来。”贾芸笑道:“这原是今年新织办来的样儿。叔叔若不嫌,叔叔屋里的姐姐们也喜欢,下一遭儿再多办些来。”宝玉说道:“我也听见,你如今在凤姐姐手底下办事。今年这烟火灯烛一宗儿是你办的,果然比往年清楚些。上一年我屋里女孩儿们还说,有几样烟火往年都有,如今倒没放着。我没理论,谁知今年齐整,大家倒乐了几日好的。”
贾芸听说,心内默默理论。也素知宝玉最不管这些事的,也不多提,只笑请宝玉道:“叔叔想是要往花园子里去。我送了叔叔去,也便宜,免得小幺儿们暗里偷吃了酒,又冲撞了叔叔。”宝玉笑道:“这很好。”叔侄儿两个一行笑语,一行走。这里宝玉一回头,只见方才所走之处原是从前秦氏的屋子,心下动了一动,朦胧未明,也难细想。
贾芸便要引宝玉往花园子去。正走着,忽见几个小幺儿乱跑,正打廊对头来。贾芸便说:“慢些。脚下有霜,宝二爷在这里,你们打滑撞了可如何处。”那小幺儿们忙住了脚,连连赔笑请安。贾芸道:“你们何事这样忙?”小幺儿们道:“我们忙着找薛大爷的小厮去的,我们又说不上话儿。”
贾芸见有些缘故,正要问,又回头看宝玉。宝玉会意,笑说:“芸哥儿有事,我自己走去也罢了。”虽说要走,听说是薛蟠之事,心里想见几分。只略慢一慢,不就走,也听一听。贾芸便问道:“好好儿的,忙着找薛大爷的小厮做什么?”那小幺儿们回道:“薛大爷醉了,在后头戏堂里赖着人家外头来的戏主不走。我们怕惹事,要劝,薛大爷只骂我们。因此只去叫薛大爷贴身的小厮,才知道他的脾性。”
宝玉听了,忙回身问:“薛大爷赖着谁呢?”小幺儿们道:“就才唱桃花小娘子的那个。”宝玉听是《玲珑塔》的戏,知道是琪官了,跌一跌脚,凝眉道:“所以说饮酒误事。薛大哥先就吃这样亏,才几年,又忘了。”想了一想,便叫贾芸道:“芸哥儿你来。依我说,不必找薛大哥的小厮去。他们也吵,一推搡嚷起来,别人不知道也知道了。”
贾芸便过来,说道:“今儿高兴,想是薛大爷又醉了,方才调笑起唱戏的主儿来。”宝玉道:“你不知道这里头的缘故。若不拉薛大哥回来,再往下,就不是调笑的事了。我有一个主意,你跟我来。”贾芸听了,便遣散小幺儿们,只说:“不必叫人,也别高声。回头我再叫你们。”小幺儿们答应着散了。不知宝玉有什么机锋,芸哥儿又如何处置,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