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风雪满人间》说悄悄

2、第二回 通人情芸哥识大体 派杂事凤姐应三分

　　上一年元妃省亲，贾府里拿金山银山堆了个园子出来。真个是水淌银河，楼起白玉。忙碌了大半年，好容易修成了，战兢兢迎了贵妃恩典。也只游了半夜，就算是皇家的恩德了。园子工程亦未全完，只将省亲游园的大景齐全了。后儿公子姑娘们搬了进去，直住了一年，才渐渐地齐备了，方是“天上人间诸景备”。

　　因有许多园子工程生出来，那贾芸也讨了一两件事做。不过是栽花种树，安插地砖等事。贾府虽是钟鸣鼎食之家，然上下千余口人，总有良莠败絮。这几年越发富贵已极，人口繁多，管家的有通天的手眼也照管不尽。下人中便生出许多恶习来，头一件便是营私。谁讨了什么事，先就中刮去一层油水，饱了自己的囊，再办事。那卜世仁怕也是听了这一层风儿，便料定他外甥办了几回事，也很克扣了些进益。

　　却不知贾芸是个要脸的，倒一心办事，未曾虑到这些手段上来。若真有心克扣，银子手里过几遭，克扣几十两是很有的。贾芸亦知这层利害，先前府里办老了事的老人儿明里暗里也提点过。私下里想想，这便是头一件入不敷出的损害。比如一座金山，若打外头拉车打镐来搬，终究有限。定是自个儿家里小掏小摸，明拿暗领，才能亏空。

　　贾芸心里早有个数儿，只没他说话的份。今提了这前因后果，正要说芸哥儿再入贾府。有道是：“百年的大树，多死的枝丫。”这一进门，虽是来往得勤快，那门槛子瞧着是迈步便走，却终是没出得这门。

　　闲话不表。只说贾芸在家盘算了，因旧日与那荣府里琏二奶奶办过事，倒得了几句夸，随口许了个年下烟火灯烛大宗儿的活。贾芸只说：“好婶子，这一遭栽花种树的工程先派我。果然办好了，赶年下再派我那一宗儿。”凤姐只笑他会拉长线儿，也就应了。

　　府里一干人皆伶牙利爪，八个脑袋的，若不勤自跑去，他们正乐得不了了之。贾芸自知如今他一没了父母倚靠，二不及近房亲戚体面，这一去也要碰些钉子。于人情世故上冷暖也遭了几回，倒也不怕，盘算好了便往荣府来。

　　荣府大门定例是不走的。贾芸只从西角门进去，过了穿院，上了二门。二门院子上堆着些灯笼、穗子、蜡烛等物，可见府里办年事所用东西杂多。只几个小幺儿看着，也乐得偷闲。赶这会子管家婆子们皆有事务奔忙，小幺儿们且打雪仗玩，并不瞧人。

　　贾芸进来，笑喝道：“猴头儿们淘气。”方有个年纪长些的小厮跑来，呵斥小幺儿们瞎眼：“还不倒茶去！”便赔笑向贾芸说：“忙得很，大爷大娘们也摸不着。爷来了，可有什么事？”

　　贾芸道：“琏二婶子在家不在？我有一句要紧的话说。”那小厮道：“倒是在家。只这几日连日都陪老太太、太太在里边，又有年节下许多事务，很没有工夫。怕是爷也没空进去，若使得，我给传个话也就罢了。”

　　贾芸笑道：“你若机灵，把话学全了也是好的。就烦你进去告诉琏二婶子屋里，说后廊子上五嫂子屋里的芸哥儿来了，有样东西孝敬婶子，正是年下最用的。”

　　那小厮答应着去了。贾芸也不就走，且在二门上小抱厦里坐了。只滚热的茶喝了几口，也不嚷饿催饭。等回话儿的空当，将袖筒子里一个小盒子拿出来看了，瞧瞧里头东西安好不好。

　　原来这贾芸虽年轻，于世故上也颇有三分老道。只说进来讨差事，虽明眼人都知道的，再不好两个肩膀一张嘴就来的。因此先去西街上大香铺子里买了些西洋烛花，也是细巧精致东西，方才过来荣府。那香铺老板素来敬重贾芸为人，容贾芸典了家里裙袄钗钿等旧物，半折半赊弄了这烛花来。再往荣府里来，也当真是一穷二白了。

　　虽寒酸着，气度上不露。叫小厮们添茶拢炭，不吆五喝六的，也不失了主子的礼。那些个小幺儿方不敢小看了他，贾芸于抱厦上独等了半日，倒也没渴冷着。

　　一时那小厮回来，垂手立在门口嘻嘻地笑：“可巧二奶奶正歇觉，我把爷的话告诉了平姐姐。平姐姐进去说了，二奶奶才说：‘也难为他大冷的天儿跑了来，就进来吃杯好茶。’”

　　贾芸便往屋里去，只见凤姐屋里鸦没鹊静，丫头子们各干各的活计，皆不敢高声。便知凤姐歇着，也便轻了声响，由小丫头打帘子进了堂屋。

　　那凤姐正在里屋歇着。贾芸也不惊动，站了站，小丫头回进去。一时平儿出来，贾芸不亏礼数，赶着行礼。平儿笑说：“若是别个，今儿奶奶再不见的。只因惦记着外头下雪，爷特特地跑来，再不能白冻了你。”

　　贾芸听凤姐一字没提送东西的事，也不急说，只笑说：“偏是我无事忙，婶子年关下这样操劳，倒进来请安。只到了年节下，再不请安瞧瞧婶子，一于孝心上说不过去；二是年关节庆，爷们与内屋里都分着，越发没了请安的空儿了。这才忽剌巴跑来，扰了婶子和姐姐，不弃嫌我才说这是孝心。”

　　话才说完，只听凤姐在屋里笑道：“我连那说书的也不爱听，偏爱听芸儿这一张嘴。”平儿便打帘子进去，伺候凤姐漱茶。凤姐便叫贾芸进来。

　　贾芸只挨门帘子站了，不往屋地下去。凤姐家常戴着昭君套，银鼠夹袄，墨绫长裙，披着玉兔披子。靠了团圆孔雀枕，也不甚正眼瞧贾芸，只撇着手里茶沫子。因说道：“你家里的事我也知道了，也可怜见的。只怪我没许多精神照料你们屋里，你今儿来请我的安，倒是不怪我。所以也不提这事了，你若还有艰难处，只与我说就是了。”

　　贾芸请安道：“婶子说这话，倒折了侄儿的福寿。能齐全料理，全亏了婶子疼顾。只我进来怪羞的，身上戴着孝，本不该赶年节冲撞。听闻婶子劳心，若不分担分担，就是忘了婶子疼顾的恩了，再不能安心。”

　　凤姐道：“我听见他们说了。也难为你，特特送些东西来。咱们家里又不缺什么。你安心孝敬我，我且瞧瞧。真看上了，抄窝拿走，回头说忘了赏，你也别笑话。”

　　说得平儿先笑了。贾芸也笑了，说道：“婶子越发折侄儿了。若这样说，我才是不敢孝敬婶子，倒劳得婶子另拿出赏。”一面说，一面献上东西。

　　平儿接了，给凤姐看。凤姐只向平儿手里瞧瞧，笑说：“倒是精致东西。”贾芸道：“这是我一个朋友，惯与西洋人打交道。弄了些西洋烛花，混在香烛里点，最有好香气，又比旁的蜡烛更亮。我想咱们家里不缺名贵东西，倒难得这东西很有些巧。若能入婶子的眼，有些用处，就不枉侄儿来这一遭了。”

　　凤姐便叫平儿收了东西，且向贾芸笑道：“说罢，你想讨些什么差事？我这里办事的小鬼头也够多了，偏你叔叔又求我安插几个子侄。”贾芸道：“只是孝敬婶子的心。若有所图，却不敢说。只婶子这里若有什么琐碎烦难事，侄儿虽笨，跑腿倒还勤谨，愿意为婶子分忧。”

　　凤姐也知贾芸的意思。一是应了礼，二是有先前办过事的好处在，也有些活动心思。转念一想，总不至为这点子东西就答应事了。便不即刻应了，只叫贾芸等等，便叫平儿：“外头传话的还等着。你打发他去问问旺儿媳妇，前儿那车轿网围的账可算清了没有。”

　　平儿答应着去了。一时回来，说道：“另打发了人去问兴儿媳妇，她那烟火灯烛的账还没交了来呢。”凤姐道：“让她拖着。横竖我赶正月里就要，若没有，让他们一家子扎烛花去。”

　　平儿笑说：“几千斤灯油，又有上千扎的烟火，各样彩纸蜡烛也几百样。确是个烦难事，奶奶略宽着些，他们也正焦烂着头呢。”凤姐笑道：“你当菩萨，我当阎王。这也算一台戏了。前儿添了人给他们办事，这是又偷偷拉了你说情了？”

　　平儿道：“倒不是说情。只今年冬天雪多，道路很难走，大宗儿的货置办来确是费神。”凤姐沉吟一会子，方笑说：“我说怎么迟迟不肯交账来，细想也是难为他们两口子，天聋地哑的只管笨干。”便瞧了贾芸一瞧，似悟过来，笑说：“这倒是你赶上了。”

　　贾芸恭恭敬敬听着。凤姐说：“我略记着许你烟火灯烛大宗儿，也记不大住了。今年家里变动许多，各处活计早有人替了。今儿你来了，再没有让你回去的理。这烟火灯烛的项已采买好了，你且出去点数着回来安置。我再给你个定数，你各处分派去。并不能错的，若短了数，就错了礼了。”

　　贾芸应了，方笑说：“又讨了婶子的疼，不敢不尽心。”便又闲话几句，见凤姐懒懒的了，便告辞出来。凤姐只说：“平儿留芸哥儿吃茶。”

　　平儿出来，要为贾芸打帘子。贾芸自个儿抬手打了帘子，笑说：“不敢劳动姐姐。”平儿道：“奶奶身上病着，没大精神，爷别以为怠慢。我说给库上，回头爷领了对牌去办，一应东西都有帖子。”便取了对牌给贾芸，又教他去库上领帖子。

　　贾芸接过了，谢了平儿，便要去了。平儿瞧着雪又大了，看贾芸身上只有家常旧衣，没有避雪厚袄，便请他等等。自去拿了一件贾琏家常不大穿的袄子来，并一把雪伞，给了贾芸。贾芸原本不要，平儿笑说：“并不是私情怎样。奶奶向来疼顾子侄，就是二爷在这里，也断不能让爷冻着走的。”

　　贾芸方接了。穿袄打伞，一时瞧去竟颇有些气派。平儿便叫丫头送到门上，外头自有值门的小厮接着。贾芸请平儿快进屋避寒，方去了。

　　一个小丫头引贾芸出了院门，一时却闻莺声燕语。原来有五六个女孩子或抱包袱，或提檀盒，披着蓑顶雪而来。叽叽呱呱，笑说快走。

　　到了门前，正撞上贾芸出来。方都收了笑声，不敢正眼瞧，忙掩了脸进了院子去了。内中有个女孩子，临门回首，雪中掩映身姿，却很有些干净俏丽。又特特张望了贾芸一眼，贾芸也正避开，以为丫头们都进去了，才一抬头。

　　这番两人互相瞧见，贾芸觉那女孩子眼熟。一阵风来，白雪纷飞，又看不真楚。那女孩子却一低头，忙忙进去了。

　　贾芸心道：“定是在哪里见过。”一时回神，便出了二门，小厮接着送出去了。回至家里，冷灶冷炕的，也不计较。只细细寻思一番如何办事，便想明日先去库上领了帖子，再去凤姐手下兴儿那里探探。

　　想妥了正事，又想起那雪中回望的女孩子来。只觉眼熟，偏要想起来不可。有些着了风，嚏了几下，随手一摸怀里，倒有一块旧帕子。擦了面，再看那旧帕子，倒愣了神。

　　他想起那女孩子来了。奇的是这帕子也有大半年了，竟是没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