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风雪满人间》说悄悄

1、第一回 世无常红桃对白幡 喜新年欢歌掩悲音

　　若论显赫，也再没显赫得过那荣宁二府的了。不说平常，只年关这一月上下，银钱花得是流水一般。真个是水漂脂腻，风散胭脂。将那墙缝子扫一扫，寻常人家过个半年也有余剩。

　　如今又到年关。荣府里打头两月起便忙碌起来，上至管家奶奶，下至小厮小幺儿，一日三四十件事没个喘气。又是造灯打轿，又是分派年例；又是按房头儿置办年物，又是按帖子置理家宴。宁府里开祖宗宗祠，置办祭品，打理分支各房所用东西。只年夜祭祖这一项便忙了多少日，人皆脚不沾地的，自有许多烦难生出来。

　　只这大观园中，独那玉公子是头一个富贵闲人。姑娘们亦是最清闲无事的，又是雪夜围炉，又是联诗看画儿，也算是世外桃源了。这正是：“百样人有百样忙，一分钱享一分福。”

　　且不论荣宁二府热闹。只说这贾氏家大业大，分支众多，子弟极杂。单本家里就有七八房内外亲戚，再分出外五廊子来，又有五六家旁□□旁支子弟虽是贾家大户的人，到底远了，很不如本家沾近的子弟有出息，于生计上也颇有些拮据的。有那立得起来的，寻些营生，奔忙奔忙，倒也有三分成人样子；却多的是游手好闲，只以打秋风为能事的纨绔，真真是没有贤人性命，单学了无知膏粱的德性来。

　　便是这样子弟，很是如今二府里一块心病。日后生出许多故事，也难一言尽表。只说这个中略有些出息的，倒应了“民生多艰”四字。越是老天爷下雨，越是伞破屋漏，步履艰难。倒不知那有些心志气量的爷们如何处之，但就眼前的烦难，也很是一番磨砺。

　　原来那贾府外三房后廊子上有个五嫂子，若论亲倒是本家里珍琏一辈亲戚。只隔得远了，丈夫又早亡，营生破败，正是大家子里那“树大多枯枝”的典范了。这些年来贾府本家也生出许多事项，难顾得上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外戚。这五嫂子青年守寡，独自拉扯个儿子，另带了两个浑不成事的小丫头子勉强过活。

　　偏勤劳人没得享福命。打上一年天公变脸，一年内多有冷风刮霜的，这五嫂子早犯了咳疾。又添了劳累，辛劳过度，恰恰得便是这年关时起不来了。赶外头瑞雪飞絮，家家新桃之时，伊却一病撒手去了。街里街坊虽亲近这家人品，平日里来往也算好的，到底嫌这当口赶得忌讳。只略帮了些，也不过问了。

　　五嫂子留下个儿子，过了年关也十九了。跟着家里字辈定了序，就唤作贾芸。虽是一流人品，生得着实斯文干净，容秀雄壮，只因家道艰难，衣履装饰一应寒酸。论理十五六岁上就该说一门亲，因照顾母亲，且拿不出像样事业，总耽搁着。

　　这贾芸便是上文所表，一群末世纨绔个中些许有见识有心胸的那样人了。早先一二年也图自立，往本家府里跑跑，寻了几遭事做。只因府里人多眼杂，那贾琏房里的凤奶奶又是个极心高气傲瞧不起世人的，身边的人又三头六臂密不透风，倒也没了下文。

　　如今贾芸没了母亲，所幸是生性俭省，没沾那些个富贵玩乐东西，也余剩了些银子。本家里又赏了十两，总归是妥当办了丧事。大年节下，各人家皆是张灯结彩的，贾芸也知讨人晦嫌，不愿别人私下里埋怨死者。也不大操办了，只在自家小屋内设了白事，朝门里挂了白幡。

　　余两个小丫头子，都是本家里随意分派的。贾芸趁着人还小，打发回府里再配了别的主子。那小丫头子倒有些情义，说要走了，将些旧裙钗留下，只说是当日贾芸母亲赏的。也拿不出旁的东西，这也算是尽了孝心。

　　贾芸谢了，且打发她们去了。赶守灵这日，街上偏是开了年市，放烟放炮彻夜不休。又下了雪，贾芸将门前雪扫了去，各人家皆守岁吃饭，倒也是灯火辉煌。

　　芸哥儿独给母亲守灵，小屋里设个灵台，烧些黄纸。落个清净，也便想想自己活了这十几年，有哪些短长。反复想来，竟是一个“命”字最高。有那愁嫁的，就有那凭空得了乘龙快婿的；有那没饭吃的，就有那金餐玉馔都吃腻了嗝儿的。搁自个儿一没好生上学，二没好生享福，也有那专爱风流闲散，掰了零碎银子打雀儿玩的。

　　自然怨艾几番，终也不是法子。贾芸母亲在时，是个明白妇人，常教贾芸自个儿出去逛逛世面。纵一时低声下气了，总得口饭吃。虽讲不出什么范睢卧厕、张仪吊鞭故事，也很是这个理儿。

　　先前贾芸年轻，也怨老天爷一眼明一眼瞎的。但凡给自个儿三分福运，总也不至这样落魄。母亲没了，这黄纸一烧，倒让芸哥儿心明眼亮了。他便瞧见这世事都与这黄纸似的，火一吞便灰飞烟灭，风一吹便各奔东西。倒要发了光火，亮丽得紧，好似火辉焰煌。可这黄纸烧的是死人的火，一时灭了，都奔着死地去了。

　　至此，贾芸倒识了许多人世无常。若教道学先生一想，终究要灭的，倒不如散漫无为最好。贾芸倒没有那样精致想头，什么“幻灭”，什么“无立足处”。只想着，好歹自个儿也是个爷们，等死也须等个几十年，倒要立些事业。

　　先只说成了人孝敬母亲，如今再说图些什么，也说不出个奔头来。只有这么口气，光等着死也咽不下去的。贾芸正想着，给母亲烧纸，却听见外头有人进来了。人未到，先咳嗽再叫人：“芸儿在家不在？”

　　贾芸便开门去，原来是他舅舅卜世仁。他舅舅也不进屋，远远瞧瞧屋里。一瞧见他大妹妹灵堂，不能不进来了。贾芸已请了他两三声，他方才进屋来了。也烧了几张黄纸，敬了灵台，方坐了。

　　贾芸只站着，身上半旧家常衣服，虽是穷敝寒酸，难得身量清正，不缩肩拱背的。卜世仁打量他两眼，拿了烟杆儿，瞧瞧只有那烧黄纸的盆儿里有火，也便放下了。

　　舅甥两个一时竟无话说。卜世仁家里也摆饭，自是不肯大年节里来这里沾晦气的。总想着是自己大妹妹，这是一样；还有一样，竟亏得知道要些脸面，一时竟不能说。

　　倒是贾芸先道：“多亏舅舅帮衬着，我母亲的事也才完了。这年节下家家吃饭，难得舅舅单跑一趟来瞧瞧。”卜世仁只说“是”。便接话头说道：“你如今也没了累拖，又是个爷们了，将来立一番事业，舅舅看着也高兴。只如今你母亲下葬一事，我与棺材铺的刘老头说了，得在城外岗子上另起一处地，这又添出银子来。你小儿家，也不懂这世故，少不得我去跑腿。你且将料理事情余下的银钱都给我，你便不必管了。”

　　贾芸道：“既如此说，是在哪处岗子上起地？我跟舅舅一起去，也是我尽了孝心。”卜世仁道：“都好说。那刘老头卖我的脸面，虽咱们家里穷些，也不肯糊弄的。人家有这样好心，咱们也得全了人家的买卖。所以这银钱是要紧的，若亏了人家，将来人都要嚼弄咱们，不肯帮忙了。”

　　贾芸听他只是要钱，心里便明白了。这几年虽少有走动，到底是亲舅甥亲戚，当日贾芸父亲的事也仗着卜世仁料理。又沾着这一层老兄妹情分，人又已去了，再不至于刮这一层好处。就是要刮什么益去，只将母亲的事料理妥当，是个样子，贾芸也不肯在母亲棺前算细账。

　　这般想了，贾芸也不多说，只请卜世仁等着。便进去翻了个素净旧布包子，将零碎银子、几串小钱数了，尽数拿来。卜世仁略一点数，微微皱眉，半晌方说：“你这几年也在那边府里头办事，难道没有进项？我说你小儿家，只知道混玩混花，终不知俭省。你母亲在时也是个勤俭的，倒没管教到你。如今这么点钱，又不能寒酸了，又要另添了钱来。你还不知用钱的艰难！”

　　贾芸听了这一篇话，忍气不语。过一会子方说：“你老人家惯说这样简便话。我往那府里来去一趟，办事的钱都有数的。教我捞，也不过克扣几两银子。这一年我母亲瞧病，也没余剩。未曾找舅舅要米要面的，都是我知道要脸。这一共三两二钱多点银子，钉棺材起地也就够了。不知舅舅说不够，是还虑着什么去处？”

　　卜世仁原本在家吃饭，却生出一件事来，立马要寻银钱。来贾芸这里一趟，倒不特特是来送妹妹一程，竟是要钱第一。如今没能称意，越发没了好气。也顾不得是在灵堂上，只向贾芸说：“我的儿！你但凡知道道理，你母亲身子没冷，你就在她面前这样轻狂。还是说给你大老舅听的！我倒是一心为你们娘两个，帮衬了这么些年，没计较过一句。这银钱也不是我来用，好不好都是给你母亲安顿后事的，你不该这样堵我。真个要是有出息的，也不在这些舌头嚼上。所以看出那三房里的老四这样风光，有他成人的道理！你不朝我要米要面，舅舅要是有，难道能不给你？你若要比这些，舅舅真说得不中听了，且让你和本家的爷们比比。那可就难说了！”

　　贾芸惯知卜世仁没有成算，说话不经，只管韶刀。原是自个儿伤口遭了盐抹，一时气不过，分辩两句。如今一想，倒不能说了，总不能当着母亲灵堂与老舅翻脸。因此卜世仁说什么也都听了，赔个笑道：“舅舅教训的是。我怎么犯浑了，竟拿起话来就说。舅舅体谅我小儿家，才没了母亲，丢了魂儿似的，顾不得好好说话了。只这屋里再不剩一个铜子儿的，我尽孝道也不敢有违。舅舅办大事，若真是不足，外甥难道还有怨言，自然想法周全的。”

　　卜世仁气方略平，也没了话头。只挥挥手道：“罢了。你嘴上乖，心里却厌我见你一次说你一次，也不必哄我。少不得我自个儿再填些限。你且照管这屋子，等着出殡。这日子赶得稀奇，街上都是年市，只得绕城出去了。也不必大张罗着，只尽了心也就是了。”

　　卜世仁说着，贾芸只应“是”。卜世仁拿了钱走了，小小一个铜子儿也串起来一同拿走。贾芸送到门外，卜世仁还说：“到我家吃饭去。”贾芸行礼，只推说：“应了朋友了。”卜世仁也不很劝，就走了。

　　一时街上五彩放灯，九色飞烟。巷子口人影攒动，黄发垂髫皆袄喜笑灿。贾芸倚门立了，出神望了一回。再看街里街坊窗里透亮，皆吃夜饭。若说觉悲，倒不很悲，只空荡荡的，一时没处去。

　　等贾芸回了神，再往屋里来，那黄纸早烧尽了。贾芸将溢出来的黑灰捧了，倾回火盆儿里。只这一下，忽想起母亲在时掬手捧米做饭样子，一阵心酸上来，痛落酸泪。

　　这厢贾芸越是哭着，外头那烟火灯烛越是放得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