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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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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初舞是姆尔特沙同期预科班的同学,后来他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休学了一年,再回来续修预科,而梁初舞已经在那家以艺术闻名的大学修读室内设计,据她说回国了半年后又回来这里修硕士。我实在不懂,她弱不禁风的身躯怎么经得起这里的狂风巨浪?还继续在这里念书?以前住在靠山区的我曾经被惠灵顿的风吹得以为有人在背后狠狠的推一把,吓个我鸡飞狗跳,被姆尔特沙笑个翻天。
由于天气原因,我也不是个喜欢出门溜达的人,加上梁初舞身体不好,我去她家蹭饭比较多,有时候我们可以安静一个下午各自画画,或者我把手提电脑带来一起看冷门的法国电影,她自己也不抗拒,默默的听着我评论电影怎么处理镜头跟转折,还有分析导演怎么在没有背景音乐情况下表达演员的感情拍摄出来,这些都是从过去的人教我的,只是我没有跟她说出来,基本上像是我在自圆其说,梁初舞只是一个安静的聆听着,不厌其烦的坐在我旁边。
“明天原画展的票记得带出来哦。”这天在她公寓临走的时候,我边穿着鞋子边说。“我记性不好,票放你那边比较放心。”
“好。”她说话依旧轻飘飘的“你还是做公车回家吧,走路回去至少半个小时,到时候会下雨。”
“现在是夏天,这里很少下雨吧,而且我出门前看了下天气预报,这一周除了刮风,都是晴天。”我笑道。
“你还是带伞吧,今天不会刮风。”她有点不放心,从房间里拿了一把缩骨伞。
“你怎么确定今天一定下雨?”其实我觉得伞子碍人,再塞进装着手提电脑的包里的话那个重量恐怕会雪上加霜。
“因为它告诉我的啊。”她那双眼睛突然明澄起来,指着茶几上摆放的一盘栀子花,细致清甜的香气在室内荡然浮动。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有点错楞地抬起头。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来,有点失望的说:“其实你根本不相信吧。”
梁初舞只有在这一点上有点奇葩:跟植物说话。
她的室友们说她待植物比自己亲人还要亲,每天很细心的给阳台上、窗台边、琉璃台上的各种盆栽跟小花株浇水修剪。
最后,我还是没有拿走那把雨伞。
甫出公寓大楼后,我心里有点惘然。总觉得,梁初舞的脸孔有点熟悉,貌似在哪里见过,只是在记忆堆叠的拼图方块中,我绞尽脑汁搜不出来,像被某种力量遮挡住了。
是什么网红吗?好像又不是,心里反射性判断出来。
我霍然转过头,诡异的盯着周边穿梭的人群,停泊在马路边的车子,便利店惯常坐班的印度店东,坐在便利店旁边的毛利路宿者,酒吧里带着击鼓拍打的音乐……寻常不过的画面,仿佛时间未曾作出任何变化,一直定格在重复又一遍的指定动作。
女人的直觉告诉我,好像有什么在身边默默的跟随着。我有点呆呆的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子。
忽然,额头被什么冰凉的东西戳了一下,我触电似的迅速摸了一把。
手上沾着湿润的水。
细微的丝泪,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根根被剪短的银线,打在我的深蓝色牛仔夹克上,形成一点点湛蓝的喷墨。
我有点失神的抬头看着来自上方渐渐放大的雨水。
不咸不淡的过了一个月后,我终于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惑。
姆尔特沙在FRIDAY NIGHT再次出动召唤群体去夜店,夜生活开支太大,一般我们会在酒牌的小店里买一堆红白啤酒,然后到认识的人家里共聚一堂,嗨到十二点准时拉大队出门。我住的公寓正正在市中心,距离夜店不过十五分钟步行的路程,就善心大发“借”出来让姆尔特沙跟他的伙伴们尽情把酒当歌。梁祝舞虽然身体不好,但也出于好心来帮忙等聚会过后打扫一番。
客厅了夹杂着人群喧闹声跟音乐的夜夜笙歌,我倚靠公寓里的这玻璃窗,凝视着楼下景物。我住的公寓大楼在主街的后面,没有阳台,不过透着客厅尽头的两扇横大窗户,可以看到跟主街隔着一条马路,一路之隔,已经是两个世界,楼下只有车子驶过前往山上方向,或者绕到隔壁的三层高的的停车大楼,由于楼下只有一家便宜点还有一家花店的凋零经营,所以走动的人烟稀少得可以。
“初舞。”我看着她依旧温柔的眼睛。
“给。”她一手拿着柠檬水,另一只托着罐装CORONA提到我面前。
我喝看一口,一阵清爽的凉意滚滑到咽喉,直接心沁。
“其实……”我舔舔唇“我最近总觉得,好像被什么人跟踪似的,你有没有察觉到?”
她一楞,一面不解:“什么回事?”
“那辆黑色的车子,觉得眼熟吗?”
我食指贴着玻璃窗,指向楼下,白色街灯落在一排的车子上,还是无法看清楚车里的情况。那辆黑色车子,仿佛如影如随。
“我发现那辆车子不是第一次出现过身边了。”我打探她的眼神。
“知秋,你得罪过什么人吗?”
“怎么可能?所以我才想问你,你回国不到一年又来到这里进修,而且据你所说,你没有奖学金资助,也就是这边的生活费跟学费都靠亲戚,你说过你父母几年前才去世,不过我不解的是有这么关心你的亲戚可以为了一句学业而砸那么多钱过来吗,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原因不能回去?”
即便相处这段日子平淡如水,我隐约发现,梁初舞一直回避提及在国内的生活点滴。
她垂下眼眸,掠过一丝痛苦,又抬起脸:“知秋,过去的我不想说,但你说的跟踪,我真的不知道什么一回事。”
我盯着她疑惑又疲惫的眼神好一会,好像真的多疑的是我,她身体不好,出门次数也不多,即使被人跟踪,以她精神状况也难察觉把?
“还有……”
我掏出手机,音响里发出的激昂节奏盖住我的声音。
梁初舞的嘴巴张开又合上,脸色顿时脸如死灰。
砰,砰,砰。
客厅里的同学这时跑去开门。
音乐驀然止住,像一盆冷水突然浇掉本来情绪高涨的闹室。
同学以为是因为噪音被邻居投诉,看到两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人,姆尔特沙识时务的关掉音乐。
警察说了几句,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我。
面前的梁初舞如同抽失半颗灵魂,蹲坐在地毯上,手中依旧握着我的手机。
我以复杂的目光看着她。
手机亮着白光,几个大字标题显示在屏幕上:“天使杀手—外国留学生零动机刺杀前男友”
我之前看国内新闻报道,曾经翻阅过这一篇,大概说一个国外的留学生五年后衣锦还乡,回来不久,在医院切断靠呼吸机存活,昏迷中的初恋男友安以泉的电源,然后用准备好的针筒抽走他大量血液,没有人知道她怎么处理那些血。事后被逮捕后对谋杀动机闭口不说,只重复一句:“我杀了人,我杀了人……”被法庭判刑无期徒刑后怀疑被掉包,一直在国内的通缉名单里。
一张被打上马赛克的照片,与梁初舞相似的轮廓。
她的反应,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因为刚才我问她:“你的名字,叫向千夏吧?”
嫌疑犯,叫向千夏。
而门外的两个警察,是来安排遣返的。
然而,她最后还是没有回国,因为不久以后的某个晚上,她去世了。
那时出于人道理由,遣返时间一直被拖曳。
最后那段日子,千夏身体每况月下,病情反反复复,我除了天天守候,只能眼怔怔看着她的生命一点一滴的流逝。
她稍有意识的时候,会努力的支撑着微薄的意志力,向我慢慢的忆述过去。
我一开始只是专心听着,后来想用手机把她的故事录下来,坐在床沿,将她的声音一拼收进。
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个故事像一千零一夜,永远不会结束。
但是,这个故事,她还是说完了。
“你相信我所说的一切吗”她泪眼婆裟,声线轻如飘羽。
我沉默了一下,缓慢的点点头。
她像是舒了一口气,然后说:“但你还是对我失望了对吗?”
“为什么失望?”
“你一直希望我没有杀死以泉,想为我找开脱的借口,不是吗?”
我再次陷入沉默,良久,才开口:“但我不认为你是个可怕的人。”
她泛起凄美的笑容:“没有人比我更可怕了。”
“你们都太在乎彼此了,也许是太年轻,都希望守护彼此不让对方受到伤害,只想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示出来。我们每个人内心藏着一个天使跟一个恶魔,越想将丑陋的一面窝藏,越是发现,最后那个千苍百孔的自己。”
她含着泪水“而我注定是一个恶魔,我明白得太迟了。”
过了很久,我鼓起勇气问:“但是,你一直爱着他,对吧?”
我看她合上眼睛,以为她要休息,瞄了一眼手机屏幕显示的时间,也觉得差不多要走了。
“谢谢你。”
我转身后她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嗯?”我回过头。
“谢谢你听我说话。”
“说谢谢的应该是我才对,我一直无头无脑的缠着你。”我佯装轻松的吐吐舌。
“你不介意我写下来吗?”
“可以啊,我无所谓了。”
但是,我一直没办法动笔。
一周后我拿着她喜欢的枙子花去医院时,护士说千夏已经去世了。
我一直维持着捧着花束的姿势,愕然的站着。
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在我眼前化作一片幻影。用手往前想将它抓住,它却黯然的与透明的空气融为一体。
向千夏告别了她二十二年的生命。
教堂内人不多,只有十几个向千夏的同学,她大姨跟三个亲戚。我呆呆的坐在横长型的木凳上,看着遗照上十六岁,泛着青春气息的向千夏。
将青春挥霍得最缤纷璀璨的那一刻,停驻在她十六岁的年华。
她无声无息的走了。
我将手上的白玫瑰,落在那个盛着没有灵魂的黑壳上,与其他人的纯白祝福交叉覆盖。
透过教堂的敞开的门扉,黑色大衣再次从脑海中闪过,那辆黑色的私家车,又再出现了,惴惴不安的心,再次快速跳动。
我抽了一口气,哒哒哒哒,脚步加快走出教堂。
我觉得,千夏有一件事还没开口说出来。
脚步声越快,越靠近真相出口的光,心脏跳得喘不过气,就像有某些事要叫嚣着。
男人轮廓分明的脸孔,深沉的眼眸,被风吹得略带凌乱的黑发,一切居然陌生而熟悉。
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被吸进向千夏的故事里无法自拔。
她心里的愿望,隐藏于内心的最大的愿望,是让这个男人了解她所做的一切,可是,她无法亲口对他诉说,她逃避这个男人的怀抱。
这是对她自己的惩罚,也是对这个男人的惩罚。
“安俊介!”
教堂外回荡着我一个人的声音。
我第一次喊出这个男人的名字。
千夏一生中唯一爱过的男人。
千夏的故事,是为这个男人而说的。
这也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