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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顺水而逝之花(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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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群山的火红金黄顺着蜿蜒的山道向下蔓延,蔓延到近处则变成了燃烧的红枫林。山道在尽头处模糊成了一条木质的室外走廊,走廊两旁植有温暖的红枫,却蜿蜒曲折地通向医院冰冷的后门。
起风了。漫山的红枫发出如同海潮般的、铺天盖地的沙沙声响。
倏而却有一丝违和的声音混在风声与草木的沙沙声中。那是三味线的弦响,幽寂、清冷,带着它主人若有若无的歌声,肆无忌惮地穿行在海潮般的树叶摇曳声中。
“此身如风不曾停歇,此身如月圆复又缺;此身如花顺水而逝,此身如叶入海沧沧。”
男人倚靠廊柱,一手扶琴一手持拨,低眉敛目,轻轻唱道。
弹唱的男人长相相当的精致,或者说用“邪魅”来形容更为恰当一些。他穿着一身绣有金色蝶纹的深紫浴衣,似乎是因为残疾,右眼上缠了几圈绷带,脚着白色的二趾袜,踩着木屐。身形不算很高,甚至在这秋叶飞舞的盛大图景中显得有些过于单薄了。他就这样靠在那里,不站也不坐,看起来像在等什么人。
“高杉先生。”
几声低低的叩击声响打断了他的吟唱。伊藤博文站在了离他约二十步外的地方,轻轻敲了敲廊道的木柱。
三味线的声音戛然而止。高杉停下了拨弦的手,微微抬眼,“你来了啊,伊藤。”
伊藤站定,阖眸,庄重而缓慢地向着他深鞠一躬,“是的,来了。……准确地说,是‘我们’来了。”
高杉晋助没说话。他偏过了身,把拨子和三味线搁在旁边的长椅上,从靠着的廊柱上起来,慢悠悠地向前走了几步。随后他从怀中掏出烟斗,放在手里摩挲了几下,淡淡地说:“出来吧,银时。我看见你了。”
无人应答。廊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高杉不急着打破沉默,微微低着头安安心心地把玩他那只烟斗。他知道那个男人既然敢说来见他,那就一定不会干出临阵脱逃的蠢事,他唯一要做的只是等那个男人收拾好心情。伊藤同样也不急着打破沉默,眼前的场景和即将发生的对话本就和他无关。理应来讲在这种两大佬对峙的场景里他应该感到尴尬的,但实际上他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也不知道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是跟谁学的。
所以最后能打破沉默的,也只能是那个人了。
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声如同羽翼一般轻轻擦过这死水般的沉默,而后银时拄着拐从伊藤边上的廊柱后面走了出来,站到了高杉的面前。
“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先离开了。桂先生应该还在忙,我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事。”伊藤低声道。
“那你走吧。”高杉说。
伊藤向着二人再一次深深地鞠躬,缓步后退着离开了。
“居然敢来找我,挺意外的。”银时打量了一圈高杉,点点头,说。
“真巧,我也挺意外的。”高杉淡淡地回应道,“我以为你会履行你的诺言,再见时就要挥刀相向了。现在看来你不打算这么做了啊。”
银时耸耸肩。“不,我挺想这么做的,不过可惜送院抢救的时候假发把洞爷湖没收了,所以我现在没东西砍你,懂吗?”
“你说是这样那就是这样吧。”高杉说,“看来我不算猜错,你最喜欢的人果然是假发,我还没问什么你就主动说起来了。……没有要对我说的话吗?”
银时沉默了一瞬,挠了一下头。“歌唱的不错。”他说。
银时不是很想上去就问高杉那么急切地过来看他到底是准备来干嘛的,那会给他一种未战先败的挫败感。高杉就是那么一个又闷又骚的货,想起什么事的时候永远都是行动在前,辩解再后,指望他过来主动告诉你他想要干嘛还不如去指望明天的太阳从北边升起来更靠谱一点。但直接去问的话,那就相当于是承认高杉闷骚起来更牛逼了……于情于理银时都不想给他这么一个承认的意味。
“是吗?谢谢。”高杉轻声道。他闭了一下眼,“词中的‘顺水而逝之花’……说的就是像你一样的人呢,银时。”
银时感觉自己有点脑壳疼:“没懂。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高杉的声音低沉的仿佛叹息,“我在抗争,假发在试着改变,只有你还是这样,能像落在河里的花儿一样自由自在地顺着一江春水飘荡了。”
银时这下听懂了:“你是在讽刺我只会随波逐流吗?”
高杉仅剩的那只眼中流露出些许意味深长的色彩,颇有些挑衅的意味在里面,“毕竟你连现下江户的时局都不管了,千里迢迢来到长州就是为了与我讨论和歌呢。我说的不对吗?”
银时也不管自己的伤了,上前猛地拽过高杉的领子扯向自己。他的动作太大,以至于扯到了包裹手肘的绷带,发出“刺啦”的尖锐撕裂声音。高杉晋助歪头看着他,说话的语气十成十的讽刺,“要不要试试看在这里杀了我,银时?我也没有带刀过来,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公平的。”
“……”银时顿了顿,慢慢地松开了拽住高杉领子的手。他的声音透着冰一般的冷意,问:“你到底是为什么来见我的?为了看笑话吗。”
高杉向后踉跄了几步,单手抓着和服的领子缓了一下呼吸。他愣了一下,然后像是听见了世界上最有趣的笑话一样疯狂地大笑起来。“你的笑话没有任何可供观赏娱乐的价值吧。是安平的日子过得太久,让你变成了一个丑角,忘了自己的獠牙长在哪里了吗?”
“没别的事我就走了。”银时看着他的眼睛。
“你会后悔的。信使的话还没带到呢,就这样急着走吗?”高杉微微眯起眼。他走到银时近侧的那一端长椅上坐下,一点也不慌张的样子。他抬手微微叩了两下椅面,示意银时过来坐。
“信使?你?你在给谁带话?”银时狐疑地看了高杉一眼,走过来慢慢坐下。他又想了想,举起了手里的拐,“你再废话我就在这里打爆你的头。”
高杉“呵”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把银时这句话当玩笑还是索性就毫不遮掩地表示对它的蔑视,“还能是谁?当然是假发这个傻子了。”
“他让你带什么话?”
“希望你别在长州继续淌这趟浑水了。”
“喂,别开玩笑,假发不是一直想拐骗我进他的攘夷组织吗?这种事你诓不了我的,高杉。”
高杉偏过头去看银时。他悠悠然地给烟斗点上火,吸了一口,讽刺的笑意再一次地浮上脸庞,“你连今非昔比这样简单的词汇都理解不了了吗?如果觉得是一样的话——你倒是告诉我啊银时,现在的你我和十年前的你我能一样吗?”
银时被噎住了。他避开高杉的目光扭过了头,半晌才轻声回到,“有些地方还是一样的。……至少你逼问起来还是那么咄咄逼人啊。”
“劝你离开这种事,换成别人来说没用,要么你根本不会信,要么你根本不会听。假发他没这个脸来见你,所以只能我来了。”高杉磕了磕烟斗,淡淡地说,“话已经带到了,剩下你究竟是走还是不走,就不关我的事了。”
“嗯,明白了。假发是在躲着我对吧?……躲我的原因,你有什么头绪吗?”银时冷不丁地问。
“哦?”高杉瞥他,“你想知道?”
“你这语气……搞得像是除了我以外的其他人都知道原因似的。”银时说。
“可事实好像就是如此啊。”高杉淡淡地说,“假发很快就要不是假发了。”
“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还以为你一早就领会到了呢。”高杉说,“既然这样的话,我就再告诉你一些假发的事吧。……不,不是‘告诉’,而是‘拜托’。如果是你的话,我想应该是可以把假发从苦闷的漩涡中稍微拖出来一点的吧。”
他不拿烟的一只手撑在长椅上,上半个身体向着银时靠近,声音低的就像是在耳语。
“这回过来劝你,假发和我是一起来的。但走进医院的只有我一个,他不敢进来。机会难得,不准备再去见见他吗?……你明明这么喜欢这家伙的啊,不去的话,是不是太可惜了?”
“玩笑不要乱开,我可不记得我说过喜欢假发这种蠢到家的话。”
高杉低低地笑了一声,“你是没说过。可你的脸上动作上眼睛里都写着呢。”
“什么时候连你高杉晋助也那么啰啰嗦嗦婆婆妈妈了?”银时“刷”的一声站起,转身欲走,“没别的事我就去堵人了。”
“去吧。”高杉又抽了口烟,低声道。他想了想又向着银时的背影补问了一句:“你觉得‘木户’这个姓如何?”
银时脚步一顿。
“不太好。听起来感觉有点蠢,没有‘桂’那么悦耳顺口。”他没有回头,径直向着外面走去,“顺带,高杉,你想激将人离开长州回江户的手法也同样蠢到家了。‘顺水而逝的花’……明明就是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