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火枫之舞（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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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雾之中隐隐约约地出现了高台的轮廓。竹木所制的建筑看起来有些伶仃，远不及天人停泊在长州湾中那怪物一般恢弘的军舰。可它仍旧矗立着，没有一丝一毫的软弱，陪同着长州藩在这样飘摇的风雨中站的笔直。
高台之下站有守卫，长州藩藩士与天人士兵各出一半。桂下意识地抬手撩了一下额发，移开了视线，转而看向更渺远的某个地方。
踏上这座高台，历史的诗篇必将被他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而台下的藩士与天人都将成为这一刻的见证者，为他的壮举添色加彩。可是桂小太郎不喜欢这样，他甚至对这样严肃隆重的场合感觉到抵触。一瞬间他有种莫名的恍惚感，好像站在这里的不应该是他而是高杉，他仍在江户城里和某个人一起打打闹闹。
刚回长州的时候，高杉说他“没断干净”，他想了半天没想通这个“断干净”到底是指什么。现在他明白了，高杉是说他身上过去的痕迹太重了，抹不平也放不下，一遇大事必然患得患失。桂觉得他说的对，他确实还没放下，要不然现在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不真实感呢？
但他突然又觉得高杉说的不对。一个人现在的模样，必然是由他点点滴滴的过去构成的。他没法干脆利落地斩断自己的过去，因为斩断过去就相当于否认现在的自己，他没有这样的打算。
桂小太郎想，也许这就是人吧。即使什么都还没有准备好，面对在自己面前铺开的道路时，仍旧会毅然决然地踏上，不去想象未来会有的艰难险阻。
他再往前走，看见了站在长州藩藩士队列最前方的人。从年龄上看那大约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留着传统的武士发髻，板着脸，佩刀，同桂小太郎一样身穿黑色付纹羽织正装，看起来有些瘦，脊背挺的很直。
桂走上前，向着男人深深一鞠躬，“毛利敬亲大夫。”
伊藤没有骗他。值此危难之际，藩主也来到了长州湾。不仅如此，他更是带着不少长州藩士亲临了现场。
“此时无需多礼。”藩主看着桂，脸上没什么表情，“有把握么？如果有把握，此刻便祝你武运昌隆，然后向前走吧。”
“如果没有呢？”
“那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落在我肩上的担子有些重呢。”桂轻声说，“很遗憾，我没法向您保证什么。只能说，我会尽全力。”
“只是这样也已经足够了。”藩主拍拍桂的肩，“你脸色很差。回去好好休息。”
桂笑着摇摇头，“不碍事的。”
他向着藩主微微点头致意，拉了伊藤一把，转身向着高台的阶梯走去。
桂已经不太能感觉到自己的情绪了。他只觉得心里好像有些空，里面既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精神像是游离到了身体之外，在剥夺了他活着的实感的同时，好像盘踞到了某个地方，冷冷地俯视正要往上走的他。他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脚步，扭头想去找那俯视自己的“自己”，却什么也没找到，只看见了重重刀影如同天光破晓——向着自己——压了下来。
飞鸟扬起翅膀，掠过长州湾的上方，只留下一道暗色的影子。骤雨落在地上，一瞬间有无数朵透明的花狂乱地绽开，随后凛然地枯萎，去往死途。
——此身若与满地雨花一同凋零，倒也不错。
桂看着从自己胸口溅出的血花，这样想道。
被砍中的那一瞬间桂没有感觉到痛，只是觉得心里有点难过。雨的声音好像把周围的一切嘈杂都掩盖了，模模糊糊地只能听到“袭击”“有叛徒”“保护藩主”“卖藩求荣者都去死吧”这样的字句。那些喧嚣就在他的耳边炸开，可听起来只觉得仿佛像是远方传来的哀声，听不真切。
直到这时桂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是一个人在前方孤军作战。站在他身边的人既不是银时也不是高杉，然而此刻他却无比期盼着自己能够听到哪个谁都好的声音——
但是没有。
雨似乎下大了。
“情况怎么样？”
“桂先生的情况不太好。伤口太长了，简单处理不了，最好有兰医来缝针。而且人在发烧，看样子和冒险交涉淋了雨有关。”伊藤伸手在桂的额头上试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神情紧张。他的那件西装外一半好好穿着，一半变成了披，露出下面缠了几圈绷带的左手。他受伤并不严重，唯一的一处伤还是因为刚才帮桂挡刀所致。
刚才的事情发生的太快，快到了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地步。当时桂和伊藤正要踏上高台的阶梯，从护卫他们的藩士中突然冲出来一个浪人，大喊着“天诛”拔刀砍向了桂。全无防备的桂在转身的当口被砍中，但运气很好，没有致命。浪人见自己没能砍死桂，意图再补上一刀，千钧一发之际被反应过来的伊藤用左臂挡下，桂才捡回来一条命。随后他们周边的藩士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把人给拿下了。
“您这边怎么样？”他问藩主。
“能问的都问了，交代的也痛快。没人指使，是他自己要过来‘天诛’的。他觉得我们谈判是在卖藩求荣，所有长州藩士应该战到最后，不死不休才是。”
“又是一个看不清情况，脑子有毛病的。”伊藤啐了一口，“如果有人指使还好，找到指使的证据的话是天人理亏，在谈判里可以以此为筹码，有利的是我们，最差也能再次推迟约谈的时间。但是现在，是我们长州藩藩士内部发生矛盾了……”
“过会谈判你一个人可以吗？”藩主突然问。
“……”伊藤博文抬头看着藩主，一字一顿，面无表情，“请您脑子正常一点。我的身份是脱藩的留学生，于情于理是不应该参与藩内事务的，更别提谈判这样的大事。如果不是桂先生希望得到我的意见，恳请我帮助他，此刻我根本不可能站在这里。我只是一介学生，本无权力和资格参与这样的事情，此时也无法担其大任，还请您见谅。”
“那你的意思，是要在长州的生死关头放弃谈判，弃藩于不顾吗？！”毛利藩主厉声道。
伊藤没有回答。他后退了一步，微微低头，沉默地看着躺在临时担架上的桂。
“……眼下长州藩并非坠入死地，尚有转圜余地，但不知您愿不愿意听。”半晌，他轻声说道，“恳请您解除对本藩藩士高杉晋助的监视和政治意义上的监禁。眼下可堪大任者，放眼全藩，仅桂先生的旧友，高杉卿一人而已。您意下如何？”
“……”
藩主没有立即回答他。诡异的沉默在高台下的土地上蔓延开来。伊藤低着头，手握成拳紧了又松，然后再握紧，如此循环。
他不知道这份压抑的沉默到底维持了多久，也许很长，也许只是短短一瞬而已。就在他那双握住的手快要失去力气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藩主的声音：
说是“好”。
伊藤脸上的神色轻松了一半。他脱力似的后退了两步，勉勉强强稳住身形，转身拨开周围护卫的藩士向外走去。
“我知道高杉先生现在在哪。我去找他。”
然而他却被人拍了拍肩膀，拉住了。
伊藤下意识地回头看。拉住他的人不是藩主也不是躺着的桂，而只是一个有点眼熟、但也不认识的藩士。那位藩士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向他点了点头，似乎是想宽慰他，“井上阁下让我转告您，先休息一会吧。他说他也知道高杉先生在哪，刚才您和藩主交涉的时候就已经跑出去了，叫你不要担心。”
“……太好了。”
紧张感终于全部从伊藤的脸上褪去。他像是失去了力气一样，突然垮了下来，坐到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火枫之舞（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