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义经》年小

5、骏河次郎

　　挂在桅杆上的帆已经被愤怒的暴风雨撕裂两半，急速地前后翻滚。我们在船身剧烈的摆动中努力抓住手头可以稳定自己的每件东西，互相声嘶力竭喊话，可是谁也别想听见谁。狂风挟着豆大的雨粒噎进嘴里，牢牢堵住我们拼命想要喊出口的每一个字。偶尔漏出几个可怜的音节，也被撕碎在漆黑的海面上。破帆被风雨破击，急促地发出低沉却雄厚的啪啪声，那声音，比战场上的金鼓响上千百倍。除了风雨的怒吼，我只能听见那个了。

　　大人呢？大人怎么样了？我拼命睁开被打得生疼的眼。雨水伴着高溅的浪花在我脸上汇成了河，无边的黑暗笼罩着一切。我有眼睛，却看不到。

　　突然一道强烈的闪电劈开夜空，借着这道神秘的天光，我看见了我的同伴们。“去掌舵！”我狂喊。没人听见。

　　隆隆的雷声随之而来，我突然深入骨髓地恐惧起来，好象是幻觉似的，从崖上滚落了无数巨石，要把我们压成齑粉。

　　刚刚还拉着帆的绳索在下一刻就断了，两片破帆瞬间无影无踪。海水仿佛立了起来，船深深地沉入了低谷中，猛地又被高高地抛到浪尖。天翻地覆了！

　　这里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吧，不不，我的同伴们，还有大人……

　　我们都要活下去啊！！

　　我冒险松开抱着船沿的胳膊，向舵盘扑去。舵手早就不见了，也许是掉到海里了吧，我模糊地想着。如果不能稳住舵，就不可能逃脱船毁人亡的危险。可是怎么周围全是水，难道我也掉海里了，那么游泳啊，死也要游，等等，是谁抓住了我的胳膊？难道……须臾，周围的水消失了,我才意识到刚才其实是一个扑上船的大浪。

　　“次郎吗？！”有人在我耳边喊。

　　“大人！”“来掌舵！我不会！”

　　我顿时勇气倍增，“掌舵！”我吼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吼给谁听的。下一刻，我的双手攥住了舵把。

　　又是一道霹雳，金蛇似的在空中窜出朵朵火花。我看见了弁庆，他跪坐在桅杆下面，双手合十，不断地诵经。我看见了三郎，从未下过海的他立足不稳，随着浪涛的起伏东撞西撞……火光嗖地逝去，一切转瞬即逝，复归黑暗。

　　我们就一直这样，直到我以为八百万鬼怪都在海上横冲乱舞，直到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看见东边天空的那一抹亮光。

　　然而一条发红的长带竟然还是出现在东面的黑蓝波涛上。仿佛暗夜里的鬼怪惧怕阳光一样，风停了，雨住了。

　　金色的光线飞掠过没有来得及平息的浪花。我知道，天亮了。

　　“这是平家的怨灵啊！一定是！”舵手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他用颤抖的声音表示再也不要和我们同行了。

　　我下意识地看了大人一眼，大人把头扭了过去，我知道，他的心里，就像昨晚的海面一样翻天覆地。“你有什么证据？！”我突然愤怒起来。

　　“知盛！平知盛就是在这里负锚投海的呀！”“这算什么证据！！”

　　“次郎。”大人转向我：“让他下船吧。”

　　于是换了我驾船，大家经过昨晚的折腾，早已疲惫不堪，纷纷入仓休息去了。只有大人一直站在前面，望着船下深深的海水。

　　“次郎，是我让知盛变成怨灵的吧。”大人忽然黯黯地开口，没有回头。

　　“不关大人的事啊。海上暴风雨多了去了，什么怨灵呀……”

　　“可是他真的应该变成怨灵的。而且原因在我。”

　　面对大人孩子般执拗地坚持，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是因为我，我知道。”

　　我还是不知道说什么。

　　“如果没有我，大家或许都会更幸福些。知盛他们不会死，哥哥不必担心什么背叛，静也不用忍受离别的痛苦，你们也不必过逃亡的生活。或者……或者跟本就不会打起仗来的吧，根本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人莫名其妙地死去。他们叫我战神，可我为什么觉得我好像恶鬼。”

　　“不是的。”

　　“我给所有人都带来不幸了。”

　　“不是这样！”

　　“要是我第一次上战场就死在敌人刀下，也许更好。”

　　“大人！”

　　“可是我不是有意的！要是我早知道是现在这样，我想我是会去死的。我以为我可以带来和平的，我以为我可以守护大家，我从没有想过……”大人哽住了。

　　我说不出话来。我痛恨起自己的笨嘴笨舌。

　　“次郎，我是个很差劲的弟弟吗？”

　　“怎么会？”

　　“那我一定是个很笨的弟弟了。”

　　“次郎比大人笨得多了。”

　　“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不懂。我知道，我一定是在京城做错事了，兄上才会发兵拿我。可我确实不知道哪里错了。如果兄上肯教教我，或者他下命令，我就照做……他不让我进镰仓，我就不进……”

　　我们沉默了许久，大人再次开口：“我本来以为不用再打仗了……”

　　我想安慰大人，我想告诉他其实我们跟在他身边都很开心，可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或者再怎么开口都难已消除大人的忧伤吧。

　　“我也有哥哥。”我憋红了脸，突然冒出一句：“他跟船出海做买卖。然后再也没回来。”

　　大人回头看着我，我发现他的眼睛红红的。我低下头，装做什么也没看见，可我也没法继续说下去了。

　　“我们，都是一样的啊。”大人轻轻叹了口气。

　　是的，我们都是一样的，所以我们在这个乱世烽烟中聚在了一起。无论是山贼还是渔夫，无论是武士还是僧人，我甚至觉得我们本来就是伙伴，却像从高高的地方落下摔碎的玉一样溅散到了四方，后来的相遇只不过是又聚合成一块罢了。

　　既然聚合了，就不会再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