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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第一百零八章 ...

  •   中法建交的事宜在搁浅了两年之后再次启动,1963年,经过中法两国多次接触和磋商,建交的前置条件已基本成熟。富尔作为戴高总统的代表,决定先到吉普寨会见西哈努克亲王,再从香港转道北京。
      这一次的访问,为了避免美国的阻挠,依然打着私人行程的名义,却其实是货真价实的两国邦交往来。
      因为上一次的访问行程里,程妙芳发挥的作用大大超出了富尔的预料,而且之后这几年里,程妙芳也担任了法国某个半官方的华人华侨联合会的职务,所以这次程妙芳依然随行。
      看到来访的随行人员中有黑头发黄皮肤的面孔,兼任外交部长的陈仲弘副总理愣了一下,上了车之后问周公:“那个女伢子是什么人?”
      “上海人,还是青帮杜镛的义妹。”刚解放时,陈副总理担任过上海市长,周公笑笑,“你虽不认识她,她的威名你一定听过。”
      “哦?”陈副总理有了兴趣。
      周公小声说:“九箭晴空天惊破,不知后羿是娇娥。”
      “什么?!”陈副总理惊得跳了起来,头都撞上了车顶,“怎么可能?!”他揉着脑袋,愣怔了半晌,压低声音问,“那她怎么又到法国去了?”
      “那可要从她丈夫那边说起,”周公说话不徐不疾,“上海原先有个世家,明家,你知道吧?”

      双方在北京和上海一共进行了六轮实质性的会谈,过程虽然不是一帆风顺,但在大家的诚意推进下,还是有了重大的进展。
      程妙芳并不参与会谈,在上海的日子里,她会在大街小巷走一走,拍些照片,看一看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她还回明公馆,站在门外看了看,自他们出逃后,明公馆便被收为军统资产,建国后又再次收归国有,现在已经被改建成某个部门的办公楼。
      ——好吧,总比被隔成鸽子笼,住进十七八户人家要好,妙芳心里自我安慰。
      她驻足良久,默默出神,让陪同在身旁的工作人员出了一头一身的冷汗。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总是听过青帮,杜镛,程妙芳,明家这些词的,也知道它们和他们曾经在风云际会的大上海有多么显赫。
      生怕对方提出什么要求。
      然而程妙芳什么都没说,就这样转身走了,而且看起来心情还不错,还特意绕到沈大成那里,买了不少青团和桂花糕。
      松了好大一口气。
      程妙芳刚回到宾馆,便收到了一个好消息,黎家鸿——明台找到了,他被再次下放到西北一个农场劳动改造。

      这一次的路程,比上次八达岭还要曲折难行。程妙芳立即动身,先飞北京,再飞兰州,又从兰州坐车西行两千里,一路冒着风沙,过武威、张掖、酒泉、嘉峪关,赶到了甘肃安西。
      在农场大门口,她被拦住了。
      被送到这里劳动改造的“youpai”,都是被集中管理的,没有自由,每日必须干许多重活,唯一的好处就是尚算安稳,只要按要求,时常写检讨材料就行,没有太多的pidou,这已经是某种程度上的优待了。
      程妙芳见到了农场的管理人员,一位颇为年轻的,姓江的主任。
      她提出要见明台的要求,没想到对方竟然拒绝了。
      “这些人必须认真改造,按规定亲属一律不得探望。”
      陪同的工作人员怕程妙芳生气,连忙把这位主任拉到了一边,亮明身份,又叽叽咕咕说了一通,那人总算答应了,叫下面的人把明台和他的两个孩子叫来。
      见到了明台的一刹那,程妙芳又一次哽住了。
      明台一身补丁摞着补丁的衣服,蒙着一层灰,他头发花白,挺直的背弯了,面上也显了老态,他的眸子已经沉寂了下去。
      两个孩子虽然长高了不少,却也早失了五年前的活泼娇憨,却又没有少年的锐意风发。
      “大伯母。”明邈先叫了一声,明逸也想起来了,他们对这个五年前突然出现在家里,又很快消失的大伯母印象深刻,其实主要是因为那把好吃得不得了的外国糖果。
      程妙芳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锦云呢?”
      “妈妈已经不在了!”明逸哇一声哭了出来,明邈低下头,擦着眼泪,无声抽噎。
      “怎么回事?!”
      那年程妙芳走后,虽然留下的钱和票据能够暂时改善生活,可是随着各种运动的不断开展,他们受到了更大的冲击,不久,夫妻俩连教书的资格都没有了,他们被youjie,pidou,daigaomao,被人们唾骂,两个孩子也被叫做“zouzipai、fandongpai”的孩子,被追打,被孤立,被侮辱。
      在日复一日的身体和精神折磨中,锦云的身体很快就变坏了,在被送往农场劳动改造的一路上又吃了苦头,到了这边,西北苦寒,缺医少药,又不能好好将养,不过半年就撒手人寰。
      “锦云总是有些执拗的,”这个弟妹所看重的,所坚持的,她理解,却又不理解,妙芳的百感交集,终化作一声叹息,而后说起了其它,“这么苦的地方,你们怎么能把孩子带来?”
      “虽然对不住两个孩子,”摸摸明邈的头顶,明台才开口,苦笑着说,“我和锦云都没有什么亲戚了,如果不带来,他们就要被送到福利院去,倒不如带在身边,苦是苦,一家人好歹在一起。”
      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说:“不怪爹,是我们自己要来的!”
      孩子分明已经大了,明台伸手拍拍他们的背。
      看着几个人凄苦的模样,江主任忍不住了。
      “主.席说,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他铿锵地说,“所以要彻底去除他们身上的劣根性,欠缺的就是锻炼,就是改造!”
      这话一出,房间里寂静无声。
      程妙芳再次上下打量着这位主任,不到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板挺直,衣着朴素却干净,没有一块补丁,手腕上还有一块梅花牌手表,看起来意气饱满,目光坚定,看来是个有出息的年轻人。
      这个时代,这个总给人烙上深重烙印的时代啊。
      半晌,她才语气平缓地开口:“江主任,你经历过战争吗?你上过战场杀过敌吗?”
      以为对方是在质问,江主任有些怒了:“你……!”
      “你没有!”程妙芳笃定地说,“我猜你没有,对吧?”
      江主任愕然。
      “你是个红小鬼,出生在根据地,成长在红旗下,读过书,有文化,每日耳濡目染,学的都是党的革命理论,树立的都是马列主义的世界观——你在想我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程妙芳笑笑,“甘肃生活困苦,安西更是偏僻,而你的衣服虽然旧了,可料子很好,打理的干干净净,而且没有一块补丁,还能戴着手表,说明你家境很不错,讲话文质彬彬,看来是受过教育,家境不错,没有受到运动冲击,讲话还能够随时引用主席的话,我猜你家学渊源,是个红小鬼,没错吧?”
      这位江主任,确实是当年根据地里某位领导的儿子,聪敏好学,谦虚谨慎,正直向上,只有一点,经的事太少,也有些理所当然了。
      “你打过仗?你杀过敌?”江主任不服气地反问。
      “我参加过淞沪会战,也参加过武汉会战,我还在华北平原上战斗过,杀过的鬼子,不说上千,也能以百计数。”
      这还不算她以“后羿”身份活动的时候创造的战绩。
      明台知道妙芳姐支持抗日,也知道她身手极佳,却不知道总是嬉嬉笑笑的她竟然还上过战场,见过那种流血漂橹的惨烈绝望的景象。
      他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了,他对她知道得也太少了,他发现自己比自己想象的还不了解这个大嫂。
      江主任反倒不生气了,他冷笑着说:“别吹牛皮了。”一个老红军,若能歼敌十几人,便是十分光荣的了,若有二十几个的战绩,那简直是众人崇拜的对象,上百?开玩笑!
      看到两人怼上了,陪同程妙芳一起来的工作人员连忙把江主任拉到一边,又比较详细地讲了程妙芳的来历和来意,当然,都是他知道的部分,没想到这位江主任倔上了。
      “青帮毒瘤,谈什么为国立功?!”
      明台猛地上前一步,就要开口——说自己,这些年来,他已经学会了忍,也不得不忍,可是说自己的亲人,他忍不了。
      “那些年杀了多少鬼子汉奸,我程妙芳敢说出来,就一定是真的,若你不信,待有机会了可以问问周公,”程妙芳拦住明台,摇摇头,心平气和地说,“而且年轻人,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没什么是一定是非黑即白的。青帮是走私,是贩烟土,是开赌场,我的手确实不干净,可你要知道,我多少次为你们捐钱捐物,甚至是军火和药品,我敢说,全国抗战的时候,你们工党用的几乎每一支价比黄金的盘尼西林,都是我冒着危险,破除万难,送到你们手上的!”
      这句话,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镇住了。
      那年头,盘尼西林是多么珍贵啊,明台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别说两个孩子都冒出崇拜狂热的目光来。
      江主任突然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又或者,他觉得自己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被打破了。
      “有那么多的各界人士,有那么多的民族资本家,为抗战胜利,为新中国建立做出了自己的贡献,甚至牺牲了生命,他们是国家的敌人吗?功勋簿子上没有他们的一笔吗?”程妙芳反问,“是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的吗?”
      程妙芳的手指向明台。
      “他的父亲,是几十年的老党员,可惜解放前夕牺牲了,当年上海工人运动失败,他父亲辗转香港,和他失散了,他才会被明家收养,若论出身,他算得上根正苗红,”程妙芳顿了顿,接着说,“他在香港读书的时候,被引入军统,我知道,这就是你们认为的他最大的原罪!可他在上海执行的每一个任务,都和抗战有关,他炸了发往南京,参加和平大会的专列,车上日伪高官及情报人员一百七十余人无一生还,他潜入日本领事馆,偷到了日军的第二战区兵力部署计划,他营救日本劳工营战俘,甚至为了一个诱敌计划顺利实施,他甘愿冒着必死的危险,这个计划,使第二战区围歼日军两万人,有效打击了侵略者的有生力量,更别说他后来脱离军统,加入地下党组织,长期潜伏北平,为北平和上海和平解放做出了贡献!”
      几个人看向明台的眼神也变得不一样了。
      明台的眼里隐隐有水光。
      两个孩子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原来他们的父亲曾经这么勇敢,这么厉害,他们的手都激动得微微发抖!原来父亲是个英雄!
      “若论出身,鲁迅先生小时候,家里也是雇得起长工的地主,主席夫人的生母还是二房,更别说工党多少将领高官都是从黄埔军校毕业的,和国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说特工是行走在暗处的人,”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叹今朝,坎坷韶华老,程妙芳环视房间里的人,明台,明邈,明逸,还有江主任,陪同自己前来的几个工作人员,“战士们在前线抗日,九死一生,可他们还能得到名誉,他们是为国牺牲,堂堂正正,掷地有声,可我们在后方和敌人周旋,斗智斗勇,也是九死一生,却很有可能死得不明不白,甚至背上骂名!我们毁家纾难,图的是什么?不过是国家振兴,能立于世界强国之林罢了。”
      江主任开口:“您……”他的心态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程妙芳的笑里有一丝悲悯:“正在发生的,未必全是对的,有的人也许罪有应得,需要改造,可有的人就像我弟弟一样,苦苦煎熬,盼着有朝一日国家能够正名,江主任,希望你能真的去了解这些人,在能力的范围内尽力善待他们,让他们也能等到国家能给他们公允评价的一天。”
      江主任沉默了半晌,低声说:“我会的。”
      程妙芳欣慰地点点头,转向明台。
      “我再替大姐,你大哥、二哥和明远问你一次,”她的声音颤抖,这一次她要在众人面前,光明正大地问。
      明台扑通一声跪下了。
      “上半辈子,你已经为国尽忠,下半辈子,你可要为家尽孝,尽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我,愿意。”
      杜鹃啼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 作者有话要说:  陈仲弘,即陈·毅,时任guowuyuan副总理,兼外交部长
    写得无比纠结又心惊胆战,就怕被锁了
    嗯,甘肃安西县即现今甘肃瓜州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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