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者）追光》贝贝拉

101、第九十九章

　　明镜和明诚带着小明远，在泉州赁了房子，住了下来。
　　泉州的夏季虽然湿热，风情迥异，民风开放却又淳朴，民众爽朗好客，若不是忧心焦急上海那边的境况，这一次远行明镜应该会颇得乐趣。
　　这一日，小明远吵着上街吃烧肉粽和面线糊，明镜和明诚牵着他出门，便看到街面上许多人奔来跑去，欢欣鼓舞。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明诚拉住其中一个人问。
　　不过泉州话并不好懂，明诚听得迷迷糊糊，明镜更是听得不知所云，一连问了几个人，也没解了疑惑。
　　“小伙子，你是想问大家在高兴什么，是吧？”一个又哭又笑的老大爷拭着泪对明诚说，他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但至少，听得懂。
　　“是，大爷，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消息说，今儿早上，美国人在日本扔下了什么……什么弹，老厉害了，一颗就炸了一个大城市！那些鬼子，好日子不长啦！”老大爷老泪纵横，声音颤抖。
　　“真的？”明镜大吃一惊，觉得这个消息不像是真的，又盼着这个消息是真的，她回头问明诚，“怕……怕不是假消息吧，什么炮弹这么厉害，能把一个城都给毁了，若真有这样的东西，美国人还不称王称霸呀。”
　　明诚倒是记得妙芳说起过一些，说美国人手里握着件毁天灭地的秘密武器，若是日本人硬扛着，他们必然要用上的。那时他也是不信，怎么可能有这样威力的武器，还说若有这样的东西，早早拿出来用了岂不是很好，全世界人民何必一年一年流血流泪地枪来炮往？
　　妙芳却露出怅然的神色，笑笑说，世界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首先这东西金贵难得，生产过程也危险，不能量产，第二，美国人迟迟不用，是因为没有实战经验，怕战场上瞬息万变，若是有个万一，点火烧着了自己，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弹里装着的是放射性物质，这一颗炸下去，城整个毁了，人几千几万地死了，可活着的人才受罪，他们即使当下的伤好了，也会留下后遗症，最后受尽折磨病痛而死，水里土里的放射性物质会一直存在很多年，生活在当地的人、动物乃至植物，都会受到辐射……
　　若是频繁使用这种炮弹，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些，他打了个寒颤，直到明镜推了他一把，才醒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应、应该是真的吧，隐约听过，威力巨大，还会留下严重的毒害。”
　　明镜和明诚穿的体体面面，一看就是有身份地位，见过世面的人，这样的人说出的话应该作准吧？那位老大爷也在侧耳等待明诚的答案，明诚说完，他又哭又笑：“是真的便好，是真的便好，就该让他们都死绝了，起不了害人的心思才好！”说了又叹一口气，呜呜哭了起来，“我的小囡啊，就是被狗日的给糟蹋了啊，她活不下去，就跳了江，江水那么急，打着旋儿，一漂就找不到了，我都没能让她入土为安……我的囡啊，我的囡……”
　　明镜听得心痛，忍不住握住老大爷如老树皮般粗糙黑黄的手。
　　仿佛找到了可以倾诉的人，仿佛到了可以大声一吐怨怒的时候，老大爷呜咽着，絮叨着说下去，“她的两个哥哥恨啊，说要找鬼子算账，就去参加了抗联，一去几年没音信，我和老婆子在家乡过不了了，就一路逃，刚在北平郊外落脚，日本人又打到了关内，我们就被他们撵着撵着，走到福建，老婆子走不动啦，死都没闭眼！她说人要落叶归根，让我把她一把火化了，将来把灰带回家乡去，就算儿子女儿都不在了，立个衣冠冢，一圈儿土馒头也要围在一起！”
　　明镜早落下泪来，用力抱紧怀里的小明远，小明远虽然没有听懂，但是他懵懂地明白，这位老爷爷的悲伤是真真切切的。
　　明诚的眼眶湿了，他低声说：“大爷，您放心，我们很快就会胜利了，日本人的好日子不多了。”
　　“你说真的？很快？”
　　明诚的语气真诚而坚定：“对，很快。”
　　“太好了！”压抑着的悲和痛抒发之后，老大爷的情绪也好了许多，用袖口擦擦眼泪，不好意思地说，“让你们看笑话了，这世道，谁不是这么过的，人能活着就是老天爷赏脸了，都没想到还能盼到回乡的一天。”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了一圈，拍拍脑袋，“对了，这可是大喜事，我得回去和老婆子说一声。”
　　说着便匆匆往回走，走到半道，又回过头，朝三人挥挥手。
　　小明远觉得好玩，咯咯笑着，也朝他挥手。
　　明镜抱起小明远，亲亲他的脸颊：“姑姑的大宝贝，咱们应该很亏就可以回家了！”
　　“我想大伯了，”明远眨巴眨巴大眼睛，语气乖巧又可爱，“我还想我的玩具了。”
　　明诚逗她：“那大伯母呢？”
　　想到最爱欺负（实则是逗弄）自己却又经常给自己买好吃好玩的小礼物的魔王大伯母，明远犹豫了一小会，才犹豫着说：“只有一点点，一点点想。”

　　日本人不是没想对明楼做点什么，可是76号梁仲春的态度竟然十分强硬，不许他们把人带走，而且很快，周海就打来电话，义正辞严地申明，明楼是他的心腹，是为上海经济做出极大贡献的功臣，如没有确实证据，人绝不能动，而且还反声质问，若说程妙芳就是这几天袭击领事馆的人，到底有没有人亲眼目睹，而且程妙芳究竟为何能躲过如此多次几乎是十面埋伏瓮中捉鳖的搜捕，这无法做出合理的解释，甚至隐隐暗示，这是日本人为作困兽之斗而自编自导的一出戏，程妙芳不仅没逃，还是被日本人暗暗弄死了。
　　日本人也束手无策，而当原子弹在广岛爆炸的消息传来后，他们索性什么都不说了。
　　于是明楼便安安稳稳地坐在76号里，光明正大地使唤起朱徽茵，架设电台，电讯往来，辅助周海做好国党接收上海的准备工作，顺便不动声色的把一些工党地下党员安插进重要位置。
　　不断有日本驻沪领事馆的小道消息传来，甚至有传言说，若不是状况危殆，那些日本人甚至想去请个阴阳师来抓鬼，明楼听了都是微微一笑，他总告诉自己要学会不担心，因为妙芳从不会让人失望，而妙芳所向披靡从无失手的秘密，他也不想试探，只要平安归来就好。

　　8月8日，苏联对日本宣战。
　　8月9日，苏联集结一百五十万大军向中国东北的东、北、西各部边境和朝鲜部、库页岛南部及千岛群岛的日军同时发起进攻，同日，第二颗原子弹在长崎爆炸的消息如期而来。
　　8月15日正午，日本裕仁天皇通过广播向日本国民发表了接受《波茨坦公告》、实行无条件投降的终战诏书。
　　轻若鸿毛，却又重若千钧。
　　轻若鸿毛是因为，在这样的形势下，即使日本不宣布投降，也很快就能打到他们投降，重若千钧是因为，这个公告对在苦难中挣扎流血的许多年的中国人民来说，实在意义重大。
　　这一天下午，明楼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走出76号，抬头看去，程妙芳就站在特工总部的大门外，阳光漏过摇曳的树叶，斑驳地落在她的身上，烙下金红的晕圈。
　　明楼笑了，程妙芳也笑了。
　　两人快走几步，拥抱在一起。
　　“你竟然胖了？”明楼捋捋她的头发，万分的欣喜、感慨和轻松，终化作一句调笑，“不该是思君不见君，衣带渐宽，消得人憔悴么。”
　　程妙芳摊摊手，假装无奈：“对你的思念抵不过特高课里吃好喝好睡好，自然心宽体胖。”
　　“知道以后定是没机会吃到了，才这么用力吃的？”
　　“是啊，这辈子都没机会再吃着了。”
　　两人又是相视一笑，一个多月未见，也算是久别重逢了吧，明楼搂紧怀里的爱人，向车子那边走去。
　　“也罢，今日普天同庆，我可以请你吃一顿比特高课的高级囚饭更难得的。”
　　“什么？”
　　“明楼亲手制作，色香味俱全阳春面一碗。”
　　“噗——”

　　这一夜，多少人喜若癫狂，多少人举杯庆贺，多少人痛哭流涕，多少人内心惶惶，多少人给逝去的亲友烧纸告祭，明公馆，明楼的房间里，只亮了一盏昏黄的台灯。
　　明楼和妙芳，相偎坐在沙发上，没有言语。
　　可彼此都明白，彼此心中的如释重负，欣喜若狂，还有壮志已酬的感慨和骄傲。
　　要喝一杯吗？不，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无需好酒，已然醺醉了。
　　良久良久以后，明楼低语：“没想到，我们竟然都能活着看到这一天，这真是最大的幸福。”
　　家，国，皆圆满。
　　妙芳亦低喃一句：“天涯共此时。”
　　北平，上海，泉州，明台和锦云，大姐、明诚和小明远，应该和自己还有妙芳一样，在这一刻，感到无比的平安和幸福吧。
　　俄而，妙芳打趣：“你放心，没了工作，我养活你。”
　　汉奸这份工作，终于可以不干了。
　　明楼回嘴：“彼此彼此，你以后不是也少了份活儿。”
　　以后再不用戴着面具，虚与委蛇，也不用孤身独行，生死一线。
　　又一次相视而笑。
　　妙芳将头慢慢低下去，枕着明楼的大腿，蜷躺在沙发上，任由明楼的手梳过自己的头发。
　　十年的绷紧了精神刀尖起舞的岁月，两人的青丝里都添了华发——明楼忍不住心酸，他是殚精竭虑，百般筹谋，可妙芳才三十二岁啊，本该是一个女人最美最有风韵的年华，她却已经满身苍夷，多伤多病。
　　还记得，还记得十年前，在舞会上相遇的时候，才二十岁出头的妙芳，青春明艳，美丽精怪，又带着勃勃的生气，自己推拒闪躲，却不知缘分早已注定。
　　巴黎，哈尔滨，香港，上海，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进自己的心里。
　　明楼低下头，轻轻吻着她的耳廓。
　　——爱你在艰难中的芬芳，爱你在逆境里的坚强，爱你时光的风华，爱你岁月的峥嵘。
　　“过些日子，大姐和明远也该回来了。”明楼突然想起，形势再稳定些，大姐和明远应该要回家了，还有阿诚，少了他，确实像是失了左膀右臂。
　　“不，让阿诚先送大姐他们去香港。”妙芳出声反对。
　　明楼惊诧：“为什么？”
　　“大局未定，内战将起，接下去才是最混沌最危险的时候，你的身份敏感，大姐和明远暂居香港我们反而更放心。”
　　“也对。”明楼点点头，他何等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妙芳在担心什么，确实是这样更妥当，沉默半晌，语气怅然，“国家积弊，满目苍夷，两党相争，这片土地的未来究竟会是什么样的？”
　　虽不能预言未来，妙芳握紧他的手，笃定地说：“是好的。”
　　“睡狮梦醒，大国振兴，立于世界强国之林，人民饱足，教育普及，居有屋，病有医……未来很好，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

作者有话要说：　　8月30日香港光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