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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尾生抱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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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曰:尾生抱柱,至死方休。
尾生死了,万事休了,只余下庭中柱,寂寂空休。
岁月从不回首,韩迦南踏进小屋时,李元昊正看着桌上的杯盏发呆。
那是一只天青色的小杯盏,杯身平滑,却毫无富贵之气,杯壁上有几丝裂痕,杯却未碎,也不伤人。
韩迦南只知道野利成了皇后,却不知当年的卫慕去了何方。他不惊讶,这样一间小破房子 竟然还存在于这富丽堂皇的宫闱,凡繁华后总有败絮,他早知道。他只是奇怪,他为何召自己来此处。
窗上还有小小的贝壳风铃叮叮当当,贝壳在这河西是极其稀罕之物,可竟然在这破败的窗户上悬挂着一串如此精美的饰物。
细细观察,就能发现,在韩迦南踏进来的方寸之地中,竟已有了他的脚印。这间屋子,已经在许久的时间里没有人住过了。
“我想听听,她的事情。”帝王的声音苦哑而干涩,像是破旧的弦在木头上狠狠地拉出一道。
“谁?野利?”韩迦南听着他的话,不由的想笑。“你总不会问我卫慕吧,我已经六年未见野利,当年,”怒气却突然覆盖住了帝王“为何不会?我就是问卫慕。”
帝王似乎是极气愤,站了起来,一掌狠狠地拍在桌子上,桌子上的尘土被拍的飞起,在阳光里跳出了一个曼妙女子的形象。
“好吧,我慢慢说,你别急。”窗外的风铃响了,李元昊捂着咳嗽的嘴,坐了下来。
“初时,是我先识的野利。”他顿了顿“那年我只是一个汉医,在河西一代随师父行医。那日,我随师父进货远归,路遇马匪,被洗劫了财物和药材。这还不算,在知道了我和师父是大夫之后,竟要我们一道为匪。师父医者仁心,我却是万万不肯为虎作伥。绑匪的刀就架在我的脖子上,千钧一发之际,野利穿着红衣拿着马鞭从天而降,一鞭抽飞了我脖子上架着的刀。从那日起,我便决心,要跟随着这个女子。
可是她并没有要我跟在她身边。她让她身边跟随着的侍卫救下我就打马离去了。我看着她纵马远走的背影,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再见她之日,就要娶她回家。
从那日起,我苦练医术。后来打仗了,我就加入了随军的队伍,就认识了你。说来也有趣,你我都是命大,这么多年,死了这么多人,我们竟都还活着。”韩迦南笑了笑,可声音里,表情上,都没有半点笑意。
“后来,我再见野利,就是在你的大婚之日。野利献舞一曲,那红裙在红烛里层层飞舞,所有人的眼睛都被那红裙吸引,我却想起了那日的夕阳,和她的背影。
我本来打算第二日便求你赐婚,赐我与野利。可第二日,我寻你时,你的侍女告诉我,野利已经与你定了终身。
初见卫慕,是她生死存亡之时。不知卫慕为何喝下了藏红花,那时她已经身怀六甲,母子险些皆死。双羊,皇太后召我入宫,拿出了千年雪莲,命我保住孩子,皇太后还知会我,若是只能保一个,便只保皇家血脉。
只有我知,那时她虽气若游丝,但五感未绝,仍能闻知外界。
我屏退宫女,看见有泪水从她脸上滑下去,极可怜的样子。阿昊,我心软了。我心慕野利,本是极不喜卫慕,但看她哭,我心软了。
那朵雪莲,不愧是圣物,母子平安。只是卫慕在床上躺了整整半年。
那半年里,她时时命悬一线,小王子刚生下来,也先天不足。我便在她的宫堂边住下,日日保护。可她只是日日看着窗外,看着窗外的梅花开了又谢。我知道她是在等你。可你一直没来。
小王子的身体眼看着也一日日的衰落了。皇太后终于极了。有一日,她端了一碗血,嘱咐我以此入药。
我不知此物是何,但眼瞧着小王子日日饮此血熬出的药,日日在变好,我也起了好奇心。我在宫殿潜伏数日,终于知道了此血的来源,也见到了那个被采血的人。
是野利。也是那日,我才知道野利身中蝉女。而蝉女之毒,世间没人比我更了解。与蝉语冬,滑天下之大稽。身中此毒者,不可遇寒。一旦遇冷,全身血液灼烧而亡。
就算是不遇冷,也难活过花信之年。当年我心慕野利,怎能,不帮她。
卫慕的身中一日日变好,我也与她渐渐疏远。直到,你来那日。
卫慕又一次怀孕,我就知道不成了。她身子太过虚弱,根本无法孕育一个新的生命。可是皇太后不准,一定要卫慕将孩子生下来。
将卫慕带离你的宫殿那日,我就在那里。她又哭了,看着窗外的石子路。
我告诉她,你不会来了,她却只是摇头。
她说你会来的。会来接她。
她的孩子落掉之后,皇太后对她并不好。也不准她来你的府邸。她的身子,一日日的衰落下去。
我最后一次见她那日,她跟我说,她在等冬雪,等梅花开。
我准备离开此处了。我不想见到她死去。我觉得我走了,她有可能能活下去。
我走之前,收到了野利的传书。除了传书,还有一个孩子。
是你的孩子,你别急,他现在在大宋,他过得很好,现在已经是个俊朗的孩子了。”
眼见得李元昊要站起来,他连忙说完上言。眼见得李元昊平静下来了,他才继续往下说。
“我带着孩子远走中原,帮野利寻药,也刻意不打听大夏的消息。而今归来,是寻到了药, 再不归来,野利撑不过去了。我此来,本就是来赴死的。
以我命换她命。
事到如今,我也只是想问一句,阿昊,卫慕还好吗?”
空气中是长久的沉默,天气太冷了,空气都像是凝成了冰。
帝王带着寒意的声音,终于穿透了紧咬的牙关:“她,死了。”
她已经死了,死在了我手里。可这后面半句,他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他想起当年,自己是怎样的不信任她,是怎样的觉得她是恶人,是怎样的,觉得她腻烦。可这些在她走后,成为了生活里的隐痛,成了永远无法忘却的回忆。
“孩子,是谁的?”他不知道自己该抱着怎样的心情来问出这个问题,悔恨,又带着一点期待。
“我此来,是赴死的。将死之人,无甚可惧。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阿昊。”韩迦南的声音不重,可却像一个在耳边被敲响的大钟,震的帝王目次欲裂,心丧若死。
“我去见野利,之后,任你处置了。”说话间,他踏出了房门。门外大雪纷飞,院里的梅花竟一时绽放。
像是她来了。
“你的孩子过的很好,你放心、”他对着空气轻轻说。
有一朵刚开不久的梅花从枝头飞上了他的手。像是在诉说着感谢。
门里的人还是愣愣的坐在椅子上,看着手里有了裂痕的杯子,又看了看外面漫天的风雪。
一滴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