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皋放鹤记》千风夜话

2、霍家的惊魂夜

　　“咳，”霍老三清了清嗓子，“霍小情，人家托你去镇坟，你带个男人回来是什么意思？”

　　霍小情的胞妹霍小意仔细端详那公子一番，向着父亲撇了撇嘴，道，“姐不就是这样的么？你忘了她十岁那年非闹着要养猫，就因为那猫好看。”

　　“嘘！”霍小情把手指搁在唇边低声道了一句，又定了定心神，目光方从那公子身上移开。那公子周身白衣有些破损，像是刚刚经历过风沙与打斗的痕迹，劳累的很。

　　霍小情本想把他直接扔在坟场，偏偏他言语如同幼儿，始终念叨着要寻娘亲，霍小情一时心软，便将他带回霍家。

　　“呀！”霍小意忽然惊声尖叫起来。

　　霍小情和霍老三朝她手指方向望过去，望见了那公子身上的玉佩。

　　“这样的成色，可值不少钱呐...”霍老三将玉佩小心握在手里，爱惜的抚了抚。

　　“诶，不对啊，那棺中人若是他，程家丫头哪去了？”

　　霍小情若有所思的摇摇头，“许是和他调换，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唉，这程姑娘确是红颜薄命。”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那公子方才悠悠醒转。

　　“这是哪里...娘亲...”他揉了揉头，眼中尚有三分倦意。本来极其幼稚可笑的话语，衬上他那样柔和的面容，竟显出一些天真的憨态，毫不造作。

　　“呜呜呜...我娘亲呢？是不是给你杀了？”他见到霍老三那样一张阴鸷的脸，下意识便将他当成了坏人。

　　“血，好多血...”他连话也说不清楚，只是呜呜咽咽的抽泣。

　　”我，我和你拼了！”他大喊一声，发起怒来倒是生猛，狠狠的拂落了桌上许多东西。三人忙着去捡，忽然自他袍袖中，抖落出一封信来。

　　霍小情拾起信一看，字迹龙飞凤舞，漂亮极了。

　　话语文绉绉的，倒是情真意切。翻译过来大致就是家门内乱，死伤惨重，情急之下只好将吾儿藏匿于棺中。若有哪位江湖义士好心救了吾儿，感激不尽。无奈吾儿先天智力有损，后有仇杀宿敌，恳求这位义士能将吾儿送至长安言清甫府上，与言氏小姐完婚。事成之后，为报君子大德，定当以秘藏宝库相赠。

　　“想必，这就是他娘的绝笔了。”霍小情道。

　　霍老三横眉立目的瞪着她，“说了多少次女孩子讲话要文雅，你就是不听！”
　　...霍小情一时无话。

　　“言清甫...那不是逍遥门主么？”霍老三沉吟片刻，说道。

　　然而霍小情没有听进这一句，她所有心思都被刚才那句话攫住了，“为报君子大德，定当以秘藏宝库相赠。”

　　霍小情眼珠儿滴溜溜一转，一只手飞快向那公子怀中探去。

　　果不其然，摸到了一枚黄铜的秘钥。

　　那公子被她吓得一惊，连哭也顾不上了，奋力去夺她手中的钥匙，“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还给我！”

　　霍小情摇摇头，“现在它已经归了我啦。你叫什么名字？”

　　“还给我，我叶长安绝不会放过你的！”

　　他这两句话，若是心智成熟的人说来，多少还有些威慑力。可被他以这样稚气未脱的语气道出，霍小情便感到忍俊不禁了。

　　霍小情向他点一点头，“好罢。叶长安。我带你找你娘子去。”

　　叶长安狠命的摇头，“我不要娘子！我只要娘！”

　　霍小意心里有些不忍，柔声安慰，“别再哭啦。我们是你娘的朋友，你娘还在长安等着你哪。你去了长安，又找见娘，又娶了媳妇，岂不很好？”

　　霍小意向来柔婉敦厚，因此这暂时的缓兵之计，令心智不全的叶长安相信了，渐渐止住悲声。

　　霍老三思忖一番，眉头深锁，“他的来历恐怕并不简单。为免惹火上身，还是报官的好。”

　　霍小情掂了掂黄铜钥，扬一扬眉，“官府那群人整天尸位素餐，哪里做过为国为民的事老天注定我霍家要发财，神仙也拦不住。”

　　此时天色愈发黯淡。街上守夜的钟声铛一声响，已到了夜间子时。干枯的秋叶被微风卷起一瞬，翻了几翻，又重新回到地上。守夜人的脚步随着风声逐渐隐去，愈来愈远。

　　万籁俱寂之中，忽然传来一阵极重的敲门声。

　　不，并不像是敲门。更像是用什么沉钝的物体撞击着门，一声一声，如同阴雨天的闷雷。

　　霍老三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在门纸上捅出一个小洞，撞门声戛然而止。他向外望，静悄悄的，什么人也没有。

　　“怪了，难道真是撞了鬼了...”他心道。

　　“呜哇！”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猛的扑在房门上，发出诡异的叫喊！

　　“嗳唷妈呀！”霍老三吓得心惊肉跳——门外竟是一个光秃秃，没有躯干四肢的头颅！

　　霍小情提剑闻声而来，那头颅已撞破了蓬门，直直朝她飞将过来，她急忙收摄心神，挥剑格挡。

　　用剑全无章法，也是从前王秀才教给她的。王秀才还特地嘱咐过她，无招胜有招，天下武功，惟乱不破。

　　于是此时此刻，她无比怨念师父王秀才。

　　霍小情正专心与头颅相斗，忽然发现这颗头颅尚可辨认出模样，正是程姑娘。她这一分神的功夫，那头颅冷不防凑上前来，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咬上她的脖颈。她用剑奋力地推拒，力气却逐渐小了。

　　正在此时，霍小意流着眼泪举起板凳朝这边冲过来。霍小情看见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狠狠将剑塞进了头颅口中。

　　那张大口顿时血流不止，程姑娘痛的泪如雨下。霍小情抓紧机会拔剑向她头上猛刺，她终于坠在了地上，彻底香消玉殒了。

　　霍小情心生怜悯，俯下身去看她。程姑娘的头颅已经血肉模糊，唯有双眼仍是死命睁着，看来分外凄厉可怖。

　　霍小情长叹一声，伸手阖上了她的双目。

　　“小心！”霍小意惊声道。

　　霍小情立刻后退了几步，凝神细看，那头颅中竟钻出一只几寸长的虫子，通体发紫，头上还生着两条带有锯齿的胡须。

　　它身体狭长，灵活迅捷，霍小情一剑未中，眼看就要给它爬上自己的身躯，忽听得一声呐喊，“让开！”

　　霍小情下意识转过头，竟是叶长安。他割了自己的手腕，血滴蜿蜒而下，俱落在那小虫身上。

　　那小虫瞬间发出一阵焦烂难闻的气味，蓝色的血液汨汨涌出，几条腿拼命徒劳的挣动。

　　少顷，它便贴紧了地面，仿佛化成了一摊脓水。幸而尸虫是不会说话的，否则惨叫声如何凄厉，可以想见。

　　叶长安心性有如儿童，此时腼腆又有些得意的向着霍小情道，“娘说过，我的血可以抵御百毒，厉害吧！”

　　霍小情拂去额上冷汗，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屋顶上忽然传来一阵冷森森的寒风，霍小情大叫不好。

　　此时叩门声络绎不绝，附近的阴魂一时集聚于此处。她迅速用棉被将叶长安狠命裹了，又堵住他的唇，低声道，“屏气凝神！”

　　冤鬼阴魂徘徊许久也未散去，门外惨叫连连，阴风猎猎。残破的纸窗眼看就要裂开，几个满面青紫的小鬼向屋里探头探脑。霍小意看了一眼，吓得几乎昏厥。

　　霍小情只觉入耳皆为魔音，扰人心智，忙以手掩耳，口中喃喃自语道，“老天爷啊老天爷，我霍小情一生兢兢业业舍己为人从不谋财害命，麻烦您就开开眼吧...”

　　霍老三望着她，脸上满是疑惑的神情。

　　“...咳咳。更正一下，是一生兢兢业业从不杀人害命。天可怜见啊！”

　　这时又有一个吊死鬼，眼珠掉到了颧骨，鼻歪口斜，骇人之极，眼看着就要突破重围进到屋内，被霍老三一个大嘴巴送了出去。他又扭头对着霍小情道，“赶快想想，王秀才还教过你什么！”

　　正是死马当作活马医。霍小情心乱如麻，在屋中来回踱步顿足。

　　“有了！是那一道符！”

　　她用针刺破叶长安手指，猛力迅疾的戳在为首的几个鬼头额上。那几个鬼头纷纷惨叫一声，向后退去。

　　霍小情又拉住他在门边画起符来，字迹龙飞凤舞，难以辨认。

　　她将窗子合上，又画了一道相同的血符。

　　或许是血符起了作用，怨鬼们竟然逐渐散去。霍小情看见此情此景，松了一口气。

　　此时她才发觉，自己与叶长安十指紧扣，两人身体相隔仅有几寸。长安稚气未脱，丝毫未觉出什么暧昧含义，只是呆呆的望着她，一双乌黑的眼眸亮如星斗。

　　霍小情一张脸涨得通红，急忙松开手指。霍老三此时才好奇的问道，“你方才写的是什么字儿？”

　　霍小情道，“是五星镇彩，光照玄冥。”

　　霍老三疑惑的望着女儿，“这也都是王秀才教给你的？”

　　霍小情顿起敛容，点一点头，“师父整日装疯卖傻，稀里糊涂，料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位高人。”

　　霍小意惊魂未定，悠悠地道，“更想不到，世上竟真有鬼魂...方才那个吊死鬼看见了么？吓，那该是有多大的怨气？”

　　霍老三闻得此语，神色凝重了几分，又转向叶长安道，“你是如何躲进棺材的？程姑娘又是如何成为怨灵的？这些鬼魂，与你究竟有何渊源？”

　　叶长安眉头一蹙，烦躁的锤了锤头，奶声奶气的道，“嗳唷。我记不得啦。你问的太多，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霍小情暗自思忖，终于明了前因后果。想是他在棺中待了许久，沾染不少鬼气，才会在中元节将近之时，渡引幽冥前来。这鬼气先是冲撞了死去的程小姐，使她成为活尸，又来到霍家大展声威。

　　如此强烈的怨念，恐怕是叶长安自身已有肃杀之气，与阴气相撞，二者互相融合强化的效果。可见这心性犹如孩童的人，实则身世并不单纯。

　　霍小情脑内半晌，向着桌角狠狠一拍，“明日，我便动身去长安。”

　　霍老三与霍小意皆是一惊，“你去做什么？”

　　“送他去长安，与言小姐完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