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
-
江聿霖醒来时，思绪仍停留在独自泛舟那一夜。耳边似乎还有微风划过苇尖，流水潺潺轻揉着身下小舟，摇曳在苍凉夜色中的声音。
身体疲累不堪，却没了时时刻刻的那种蚀骨之痛，许是他的酒还没醒。
他的酒，何时醒过？
他自嘲一笑，一个声音响起在脑海，在质问他，担心他。这个声音是那么熟悉，又很遥远，远得仿佛来自梦里。
“阿霖……阿霖……”
有人在叫他，“阿霖”只有玖儿才会这般叫他。
那个叫醒他的声音是玖儿吗？
他终于恢复了神志，逐渐清晰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张绝美的脸，不是陌玖是谁？
他张了张嘴，发现嗓子干涩嘶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好在陌玖立刻端来一杯温热的水，一点点喂他喝下。
他接过陌玖手中的茶杯，又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开口道：“玖儿……”
陌玖当即就红了眼眶，江聿霖是她亦兄亦友的存在，他出事，她怎能不担心，不害怕。
好在，他醒了。
江聿霖见她这般模样，微微叹了口气，“让你担心了。”
其实他觉得他醒来并无多大意义，身体已不复从前那般健康，而且他也再没了从前那四海为家的洒脱快意，他早已无家可归，世间偌大，何愁无处可去，只是他无论到哪儿，都安生不了。
细细算来，他之所以有今天，是拜容君翊所赐，或者说，是拜他的妻所赐。
怨吗？当然怨。
恨吗？如何不恨。
爱吗？怎么不爱。
悔吗？他不知道。
要说悔，悔的也许是自己不小心表露了心迹，却不悔答应放弃封地；也许是悔自己太过隐忍，迷失了自我，却不悔遇到这个人。
他是怎样的无可救药，宁可放弃生命，埋葬所有恩怨，也不愿向他讨回半分。
该是他的，不用求，不用讨，自然都会是他的，而不属于他的，他也不愿低下头去乞求。
陌玖说得没错，他曾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现在却怯懦成这般模样。
“你总算愿意醒了。”陌玖红着眼，没好气地拿走他手里空了的杯子，又倒上新的，重新塞回他手里。
“我睡了多久？”江聿霖看着手中精致的茶杯，问道。
“五日。”陌玖瞪他一眼。
他缓缓抿了一口水，“我以为我睡了十天半个月呢，”说着，又动动僵硬的四肢，“没想到睡觉也这么累。”
“颜九韶亲自替你除的蛊，开的药，你要是睡十天半个月，他一定比我先疯。”陌玖白他一眼。
“颜九韶？‘神医九韶’的颜九韶？”他有些愕然，陌玖居然为了他把神医都请来了。
陌玖点点头，淡然道：“他欠我一个人情而已。”
“那还是多谢那位颜神医了。”
陌玖含糊“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似是心情不好。
江聿霖抬手想逗逗她，没想一阵疼痛袭来，他倒吸一口气，皱紧了眉头。
陌玖看了他的手臂一眼，轻声道：“蛊虫是从你那边手臂里剜出来的。”她顿了顿，“那恶心玩意儿颜九韶给你留着的，说让你自行处置。”
江聿霖淡然一笑，道：“烧了吧。”他留着那东西也没什么用，总不可能让他拿去害人。
“我还想物归原主呢。”陌玖向下弯了弯嘴角，移步过去拿起一个瓷质小盅，“你若是不想看见它，我现在就把它烧了。”
江聿霖点头道：“烧吧，你的‘物归原主’怕不是那么简单。”
“该中蛊的人又不是你，若不是你以血引蛊……”
“算了，玖儿。”他打断她，微微叹口气，“都过去了……”骨节分明的双手下意识攥紧了茶杯。
陌玖将瓷盅又扔了回去，江聿霖这个样子，让她十分难受。
“阿霖……”她不敢问他今后打算如何，若是江聿霖说他不愿这么肝肠寸断地活着，她该如何？
江聿霖虚无地望着陌玖，嗓音仍有些嘶哑：“玖儿……我本是不愿活下去的。”
陌玖咬住下唇，生生憋住自己的声音。
“可我不能辜负了你们，至少你和小涣还是希望我活着的。”
“人活着，总要有一些念想。从前，他就是我的全部念想，真的……”他哽咽一声，“我对他的执念，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来自哪里……”
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非常人，他厌恶我，我能理解，可他，却想尽一切办法，时刻提醒着我，我不正常。”
“阿霖，你没有……”没有不正常，只是莫名其妙爱上一个人，只是这样而已。
他惨然一笑，“曾经，我予他的，是满腔的爱意，而在这三年里已经一点一点消失殆尽，他予我的，是刻意的羞辱及利用。”
他在逼迫自己一点一点想起曾被刻意回避的真实，一寸一寸地揭开那狰狞的伤口，血流如注。
“这是我早就该面对的。”这不堪而残忍的事实，“而我却选择了最愚蠢的方式，”以死逃避。
陌玖静静地听着，双手攥得死紧，江聿霖的哀愁浓重得让她感到胸口阵阵闷痛。
“如今淮安王爷已死，江聿霖还是江聿霖，不需驰骋沙场，只用随心而活，不需纠缠不休，只用潇洒放手。”
他用鬼门关的一趟游历，换一次放手，值，也不值。
他终于放下，这是值得；为了一次注定的放手，他蹉跎不少年华，浪费了许多岁月，这是不值。
“我想把浪费的时间，都补回来。”人还是要为自己而活。
“阿霖，你……真的想通了？”
“是，”他潇洒一笑，“人生不易，为何要因求而不得的感情而放弃享乐的机会。”
容君翊，从此以后，便是陌路了。
“那我现在就去放出消息，就说，淮安王爷失踪。等再过几天，再把……呃……”陌玖迟疑片刻，还是道，“把‘死讯’放出去。”
“好。”江聿霖神色淡淡，仿佛事不关己。
眼下江聿霖身体日渐恢复，陌玖早在他醒来那天就暗地里放出消息：淮安王爷生死不明。
她一直盯着容君翊的一举一动，但她从不跟江聿霖谈起此事，而且那人似乎是真的不关心江聿霖的死活，还有闲情逸致陪家中娇妻外出游玩。
陌玖看着方芮菱，出于一种女人的本能，她能发现这样一个温婉贤淑的形象是刻意装出来的，心中暗骂容君翊眼瞎。
再转头看向一举一动都从容潇洒的江聿霖，不免摇头叹息。
“小丫头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江聿霖不止一次见她叹气，不用想便知这丫头是在操他的心。
“没什么，就惋惜一下，毕竟你现在已经身无分文了。”她狡黠笑道。
“说吧，想让我干嘛？”他微微一笑。
“半月后，待你伤好彻底，陪我出去散散心呗。”
“噢？陌玖姑娘何时有这闲情逸致，想去游山玩水了？”
明知故问，陌玖心道。
“正逢‘敛钰’第三个分阁建立一年，怎么着都该去看看不是？我可是坐镇的，不能不去。”
“那你多带些人自己去便是了，我去了反倒累赘。”江聿霖坐在茶凳上，沏茶的动作一丝不苟，行云流水，观之都可算作是一种享受。
“唉，我就想带你出去散散心，去哪儿都行。只不过有‘敛钰’的地方总归是方便些。”
江聿霖摇头，“我如今内力也因中蛊耗损大半，尚且只有自保之力，若要护你，便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陌玖白他一眼，“我带的人是白吃我‘敛钰阁’的饭不成？”
江聿霖见她坚持，便妥协道：“那我便同你一起吧。”说完递给陌玖一杯茶，后者毫不客气，款款坐下后，同他一起品味茶的微苦和余后清甜。
闲适的时间就这样悄然度过，一派和谐欢乐。
半月后，两人一同向枫城去了。
反观新婚不久的摄政王，却日日焦虑，疲惫不堪。
江聿霖究竟在哪儿，这个问题许多天以来，时刻萦绕在他脑海，他拼命地克制，不去想这些，他告诉自己，江聿霖一定会回来，因为让他无处可去的的人，就是自己。
可他却心中不住地发慌，他觉得也许这一次，江聿霖是真的不回来了。
容君翊摇头，将杂念抛开，仔细批阅各个地方的文书。
直到有些口渴他才执起一旁已经彻底凉掉的茶杯，皱眉轻啜了一口苦涩冰凉的茶水。
真的很苦，再无那种苦后的清甜余香。
也许是茶凉了，也许是茶叶换了另一种，亦或是，泡茶的人不一样了。
窗外的秋菊再过几天就要开了，饱满亟待绽开的花苞一朵又一朵。
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种类繁多，似乎都是江聿霖闲来无事时在打理着，不管什么时令，总有花开着，树绿着。
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静谧美好，江聿霖站在一片绿植中，认真而仔细地修剪着枝叶，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灵活地操纵剪刀，清逸俊美的面容一片柔和，唇角还带着一抹微笑。
容君翊抬手灌下那杯茶水，差点呛着自己，他的眼角有些湿润，眼睛愣愣盯着窗外。
一阵风吹过，半红的枫叶沙沙作响，像跳动的火焰，生生不息。
似乎有东西什么在心里破土而出，盘桓蜿蜒在心头，浓重似墨，难以抹去。
半晌过后，他放下批阅用的朱笔，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独自一人出了王府。
作者有话说第3章 第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