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驿》岑雨山

4、踌躇

　　毕言收拾好轻简的行囊，带着一纸房契和一串钥匙，午后叩开了叶家的大门。这回来开门的是眯缝着眼睛的老叶先生，许是刚刚从午睡中挣扎起来，整个人都是懵的，连路都走不稳——这一老一小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发觉互相都没有在这个门里见过对方，四只眼睛瞪成了铜铃。

　　后来还是池羽听见动静从厢房里跑出来，接过毕言的东西，顺便跟老叶介绍了一番。

　　“我学生，”池羽笑嘻嘻的，“这次准备带着一块儿走，怎么样，好看吗？”

　　叶十七眯着眼，目光在毕言的那张脸上逡巡了一番，好像想描绘出什么，又好像没有。

　　“我师父，”池羽接着介绍道，“盛名在外，你们也都听说过。头一次面对面地见着吧，月离”
　　被唤了表字的毕言十分受用，向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句，“十七师爷。”

　　“噗。”池羽没憋住，笑出了声来，“也对也对，你没叫错，哈哈哈。”

　　毕言嘴角轻轻向上勾了勾，摸出一把钥匙来，放在叶老爷子的手心。“师爷，我家的房子在这儿，我交给别人也不大放心，还劳烦您方便的话帮忙照管一下，赁出去也无妨……唔，院子最好不动。”

　　叶十七做了个手势，示意让他们进去坐，而自己接过毕言递来的钥匙，小心翼翼地揣了起来。

　　“你们明儿一早出发？”他跑了几步，跟上前面的两位年轻人。
　　“怕是要起个大早。”池羽点头道，“没留下太多的时间跟师父您话别，您……”
　　“滚蛋，没良心的。”叶十七别过头去，瞪了池羽一眼，“要走就走，扯那些干什么——陈弗明走了那么多年，信是没断，人可一趟也没回来，尽说那些屁话。”
　　“好了师父……”池羽苦笑，去拉自己那没正形的老师父的袖子。
　　“起开。”叶十七嫌弃地一拂袖，“明姑娘在哪儿跟你碰面？”
　　池羽笑了笑，“那就巧了。”

　　他把案上的砚台拿开，抽出压在那下面的一封信来。信是明嫱写的，字体凌乱如七八年前，叶十七眯着老花眼看也看不清楚，把纸抖在池羽面前，让他念。
　　“在涣夕山。”池羽小心地把信收好，“小嫱脚速比较快，最迟明天黄昏之前也会抵达师兄那儿。我……实在不觉得他们能相安无事太久，明天我和月离早些走，已经准备了两匹快马，今晚上还劳烦师父帮我喂一下。”
　　“嘿你小子……”

　　毕言站在旁边垂着手忍不住笑。

　　叶十七胡子都要竖起来了，“你瞧瞧你，拐带得这孩子都跟你似的！”他抽出钥匙来威胁毕言，“孩子，小心我趁你不在，把你家连房子带院子都卖出去！”

　　……毕言笑得更加花痴乱颤了。

　　“您请便，”他笑着，眼角眉梢都沾染了喜色，“既然已经交给您，就是信得过您，我知道您不会的。”

　　这个死孩子！
　　叶十七气结，拿眼睛去瞟池羽，理所当然得不到对方什么正面的回应。

　　“池文卿你跟我出来一趟。”
　　他说这话的时候，毕言正笑着回身把自己的琴立在墙边，听见他这么一唤，一下子就不笑了。池羽显然用余光感应到了他的情绪变化，不动声色地在袖子的遮挡下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没事。
　　“还有什么事儿啊我的师父。”
　　“我说了，”叶十七突然严肃道，“你跟我出来一趟。”
　　毕言的一双眼睛里满是不明所以，愣愣地盯着池羽。
　　“没事，”池羽说，“你先在房间里等着我，练琴看书都行。”

　　“你真的打算带这孩子一起走？”叶十七把钥匙在手心里握紧了，“文卿，你……他能骑马吗？能跟着你一块长途奔波？能跟着你一块……做那些事吗？”
　　“师父，您不相信他？”
　　“这孩子，”叶十七摇了摇头，“是个好孩子没错，但你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他……绝对会为你带来更大的麻烦。”
　　池羽压低了声音，“您是……知道些什么吗？”
　　“我不敢说知道。”叶十七说，“你问过他家人的状况吗？小小年纪无父无母，一个人一把琴就敢跟着你走，这个孩子绝不简单。”

　　他继续说道，“柔川镇上不少老人都知道，当年他母亲带着他来到这儿的时候，衣衫褴褛浑身是血——这孩子我倒没什么印象了，他不怎么出门，可他的母亲真是想不引人注目都难。你想想，一个美到全镇人都惊叹的大美人儿，带着一个尚不知事的孩童撑着一把剑浑身浴血地突然出现在这儿……”
　　“我知道了。”池羽点了点头，“您是担心他会有什么仇家找上门来，或者他跟着我根本就是为了复仇，对吗？”
　　叶十七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收到意然的手信，答应她照顾好你和明姑娘。而你现在已经开始舔刀锋上的血，我不希望其他无妄之灾再落到你的头上。”

　　池羽的心一寸一寸地往下沉。

　　他断不忍心放弃毕言。那是镇上唯一一个愿意听他念书的孩子，也是唯一一个听了他一句话就不问刀山火海愿意跟他走的孩子，他还自作主张地给他取了字——就连“想带他走”这件事本身，都是池羽主动的。
　　毕言什么都不会开口要，你对他好，他也只是记着，不说话。
　　想到这儿，池羽立刻心疼了。

　　“我考虑好了，带着他。”池羽说，“有什么事儿我替他担着，我护着他，我还可以教他练剑，不用担心他会带给我什么麻烦。”
　　他说这话的时候，往西厢房半开的窗户那儿望了一眼，两个人声音都很小，房间里的少年应该听不见。
　　叶十七没有说话，半晌才道，“你找个机会，让他自己开口跟你说吧，毕竟这些事过去那么多年，我们这些当年的老人也记不清情形，更不知其中缘由。文卿，你……”
　　“我心里有数。”池羽抬了抬嘴角，“师父，您怕不是忘了一件事。”
　　“什么？”
　　“第十七剑。”池羽说，“四五年前您第一次跟我演示这套剑法，我压不住紫苋的煞气，自己把自己震落在地上，足足在榻上躺了半个多月，打那天起我就把紫苋挂在了墙上，除了擦拭，再没碰过。”

　　“现在不会了。”
　　叶十七一震，倏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还不太熟练。”池羽笑着，弯腰在地上捡了一根树枝，看似不着力地轻轻一挥。

　　远处的一块石头轻颤了一下，从正中间劈裂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