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驿》岑雨山

3、别乡

　　那天夜里的雨给了池羽一个巨大的面子，当当正正地卡在他进门的那个时间点上倾盆而下，只打湿了他的衣襟，人倒是并没有成为一个落汤鸡，但还是免不着遭了自家倒霉师父和师父的倒霉闺女的一顿嘲笑。

　　“文卿啊，”叶十七笑完了，瞧着他的狼狈样子道，“这么些年，头一回见你回来这么晚啊，怎么着，在外面找着营生，想出去自立门户了吧？”
　　池羽正在摩挲刚刚砸到自己脸上的几滴水珠，听到这话，一震。
　　偏偏叶氏父女根本没有主意到他情绪上的变化，叶舷歌还打趣了一句，“掐指一算，怕不是红鸾星动？”

　　这俩父女隔窗看雨不够封上嘴的吗？

　　向来没个正形的叶十七忽然望着瓢泼的雨幕说，“文卿，明姑娘有多久没回来了？”
　　“四年零七个多月了。”池羽眯了眯眼睛，像是仔细地想了一番，“这中间我一回都没见过她。”
　　“你们在说什么啊？”叶舷歌插不进去话，被父亲勒令先回房去歇着。

　　叶十七长叹一声，起身拖了把凳子过来，让池羽坐下。被这俩人像贡品似的往那儿一摆上下打量还是头一回，池羽都被盯笑了，摸了摸鼻梁，“不是，师父……”
　　“我知道，”叶十七打断了他没说出口的话，“我知道，你就是在这儿临时待一段儿时间，别管一两天还是四五年，总还是要走的，是吧？算起来日子也差不多了，你是去和她碰头，还是等她回来，你们一块儿走？”
　　池羽有点难以启齿。

　　他不擅长与人作别，不论是“一时兴起”的，还是“蓄谋已久”的。

　　但叶十七这个老爷子就是有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算了算了，哎文卿，听说你今儿去我的藏书房，是不是自己偷偷想留点什么东西做纪念？”
　　池羽刚刚还满溢着的情绪一下子灰飞烟灭，想给这老爷子封一个“煞风景天下第一”的称号，另一面还突然良心发现地觉得，自己就这么把一样可以“留作纪念”的东西不由分说地拿去送人，有点对不起师父——当然这个想法很快就被他打消了。
　　只有不熟悉的人才会互相提那些欠不欠的问题。

　　“你呀——”叶十七拖了一个长音道，“你这两年精进了不少，跟着我还能生出那么一点儿进取心，也算是不错了。”

　　池羽心里嘀咕道：“您真有自知之明。”

　　“你在我这儿，做什么全凭你个人，我给你的指点说不上多，可能也关心得不够。听舷歌说前阵子你拿那间破厢房办了个学堂，还弄得有声有色，怎么最近没什么动静了？是自己也知道自己要离开这儿了，不想留下太多念想吗？”
　　老叶这几句话说得掏心掏肺，把池羽一颗心念叨得七上八下，怎么答都不是，“也没，我倒是没有这个意思，又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叶十七凑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再回来，谁都不知道还是不是现在这副样子喽。七年前你还是小小一个少年人，带着明姑娘寻来，把我这儿当家似的——那会儿是真的热闹，弗明也没走，每到逢年过节的……”

　　“师父，别说了。”池羽笑了一下，“被你这么一说，万一我不舍得走了怎么办？”
　　“不说了不说了。”叶十七笑道，“只是这镇子上，又有一批小姑娘要见不到心上人喽。”
　　池羽：“……”

　　果然这老爷子正经话说不出三句。可自己这会儿没空打趣他，忽然想起了不出一个时辰前自己亲自去拜访过的少年。

　　“哎。”他唤了一声，叫住了叶十七。
　　“混小子，还有什么事？”
　　“师父，我七年前有多混蛋？气人吗？单独跟着您练剑的时候烦人吗？”他一下子抛出了一大堆问句来，嬉皮笑脸道，“我有点忘了，您再跟我说一遍行吗？”
　　“没有弗明小时候气人。”叶十七说，“也不算混蛋，我有一次出外游历半年，本想只带着你，后来弗明死缠烂打了一番我才带着他的——怎么，人家都是幼时的事儿想不起来，你怎么连少年时候都记不清了？是不是太久不出门历练，脑子都锈住了？”

　　“十三四岁可以带在身边，没什么问题。”池羽心里这么记了一句，用他那“锈住”的脑子飞快地构建了一条可行的路来。

　　与此同时，还不忘了抽出一丝时间来埋汰叶十七一句，“师父，你年纪也没有那么大，没事带着舷歌到师兄那儿坐坐，小住几日，也挺好的，是吧？”
　　叶十七瞪了他一眼，拂袖走了。

　　“弗明”是叶十七长徒陈稹的字。这位长徒看来是得到了他不靠谱师父的真传，在十七岁那年自己琢磨出了一套毫无章法但是相当厉害的剑法，两年后得了应允，离开叶十七家出门游历，后来定居在南郊的涣夕山，已经五年没有回来了。不过其间偶尔会给叶十七写信，邀请师父和师弟到涣夕山小聚。
　　池羽今天思虑再三，还是没有跟自己唯一的学生开这个口。
　　因为自己的个人意愿，就拖着人家孩子一块儿背井离乡吗？况且自己……
　　“早知道就不多此一举了。”他心里嘀咕道，“我太对不起他了。”

　　第二天一早，毕言照例来到池羽的小破厢房里，做好了准备听他不着边际地讲解诗文，可是这一天，池先生整个人状态都不对，像是发了烧，要么就是一宿没睡觉，说着说着话动辄走神，心仿佛都飘到了九霄云外。

　　“先生，您没事吧。”毕言是试探着叫了一句，好像把面前人的魂儿叫了回来。“要是您今天有什么不方便的话，我可以自己回去看，没关系的……”
　　“你想离开这儿吗？”池羽突然前言不搭后语地念叨了这么一句，话已经出了口，才发现自己把所想之事顺嘴说了出来，巴不得封上自己这张破嘴。可是水泼落地收不回来了，他就只好装作心不在焉，眼神飘飘忽忽地一眼一眼看毕言的反应。

　　只见那少年轻描淡写地沉默了一小会儿，问道，“能给我留几天收拾行囊和交代事情的时间吗？”

　　“不是吧？”池羽一天之内第二次话不经大脑就出口，“我这么跟你提了一嘴，你就真的准备跟我走？”
　　“我没什么放不下的。”毕言笑道，“不知来处也不知归处，先生若带着我，我跟着先生便是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双眼像宁静的湖，没有掀起丝毫的波澜。
　　“两天，够用吗？”
　　“足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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