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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许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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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开始,池先生就像是第七个窍突然开了似的,风风火火地把学堂门口挂着的那张颇为草率的手写匾额撤了下来,搞得叶舷歌以为他突然改邪归正——终于不执着于往家里弄一堆熊孩子吵吵嚷嚷了。
“这是忽然想开了?”叶舷歌问。
池羽今儿好像起得特别早,精神也特别好,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完全没有了前一天的那副丧样。他撩了一把头发,声音轻快道,“学堂还是要开,清理清理门户而已。”
叶舷歌百思不得其解,“你这是何意?”
“我只留了一个。“池羽叹了口气,道,“这么些个孩子,只有一个愿意跟着我好好把书给念下去,那我就成全他一个,对别人……也就不去强人所难了。”
叶舷歌摇了摇头,无法对她父亲几年前死乞白赖弄来的这个便宜徒弟产生任何理解,口中念念有词地走了,池羽到最后也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毕言每天只能抽得出一个上午来“学堂”读书,剩下的时间要回到家里去忙活一些琐事——对这么大的少年人来说,但凡是让他学习任何一项技能,总要比收拾一些鸡毛蒜皮来得愉悦得多。那日傍晚池羽心血来潮,在叶老先生那长了蛛网的藏书室里面翻出来一本自认为不错的“教材”,得了应允后自己拿去处理得干净了,脑子一热,也没管寒不寒酸,就屁颠屁颠儿地想拿去给自己唯一的学生当个见面礼。
正在打扫院子的少年显然没有预知到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手上正端着一盆水,被叩门声一吓,水盆差点倒扣在地上。
他还来不及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把水盆放下,便甩了甩手上的水跑过去开门,见到门外的人先是一愣,然后用很快的速度换上了一张笑脸,“先生。”
池羽没拿自己当外人,背着手自顾自走进了院子。
“家里真没人?”他虽然早就在这孩子口中听说,却还是禁不住问道。
毕言竟然还在接待他的空隙里给手上的破水盆找了个安身之所,双手交缠着等着风干手上的水,笑道,“就我自己——之前不是跟先生说过了嘛。”他摸了摸自己的鼻梁,“那个,院里好像乱了些,先生随我进来吧。”
这屋子就户型来看怎么着也不像是一个人住的,但走进了门,池羽一秒钟就被说服了。两间居室有一间已经成为了杂物间,看上去根本不比叶十七的藏书室好看到哪儿去,另一间倒是称得上整洁——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一尘不染”了。
毕言拖过唯一的一张木质板凳,请池羽坐下,不知道从哪儿拿过来一壶清得可以的茶。他给池羽斟上一杯,自己负手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
许是已经搁置了一两个时辰,茶水已经有些凉了,泛着一股淡淡的清苦味道,倒是将炎夏的燥热缓解了些许。池羽抬起头来环顾了一下这间居室,一打眼便看到墙上挂着一把十分精致的仲尼琴,与整间屋子的摆设格格不入。
“我好不容易来一回。”他索性往后一仰,被那硬邦邦的椅子背儿硌得脖子都疼,只好装作没事人似的往前坐了坐,“不弹一首给我听听吗?”
毕言笑了笑,“都说了是糊弄人的。”却还是把那把琴从墙上拿了下来,看上去有点吃力地单手捧着,抽出另一只手,在弦上拨了几个音出来,池羽这才意识到房间里并没有一个像样的琴台,唯一可能用来放琴的案子好像是自己面前摆着一壶茶的这个。
“呃……”他有点尴尬。
“算了算了。”毕言把琴重新挂了回去,笑道,“本来也不是什么看家本事——我看先生带了本书过来。”
“哦,”池羽这才想起自己在那破藏书室里面花了一整个时辰摸出来的“宝贝”,“我还以为你空闲挺多,找了本书给你无聊的时候打发打发时间——现在看来,你的闲时生活丰盛得很嘛。”
毕言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属于少年人的忧愁,笑却没散,“为了过活嘛,先生今天难得有空过来,我招待不周……”
“‘难得有空过来’”池羽心里想,“我有的是时间。”
他鬼使神差地问,“想跟我学点儿别的本事吗?”
“别的?”小少年一脸懵懂,“什么?”
池羽双手落在自己得膝盖上,微微抬着头看他。这孩子长得很是周正,但太瘦了,显得那双眼睛更大更深,这会儿带着点儿迷茫望向自己,自诩长辈的池羽立刻恨不得把自己这么些年来在老叶先生那儿学来的那点儿不着调的本事全都抖落给他,摊在他面前让他选。
“想学剑吗?”
“想。”毕言诚实地点了点头,伸出双手看了看,“您觉得我合适吗?”
“呃……”池羽其实根本不具备识人筋骨的能力,又不愿承认自己刚刚只是一时兴起,就故作轻松地向外望了望,发现天色已经迅速地暗了下来,一轮半月格外地朦胧。
他灵机一动,“哎,你有个小名什么的吗?”
毕言没反应过来,人还愣着,把这句话在脑袋里反复过了几遍,摇了摇头,“没有。”
池羽有点心疼,声音不由自主地放得轻了些,“我一直都觉得直接叫你大名显得太生分了,虽然年纪还没到……我替你父母给你取个字,会不会有些僭越了?”
面前的少年表情很少,池羽跟他相处了这么久,没大见过他除了沉默和轻笑以外的表情,可这会儿,那双眼睛却像被明火点燃了似的,倏地亮了起来。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逾矩。”
房间里的一盏灯明明灭灭地跳动着,像是快要熄灭了,可月亮更暗,与昏灯一起交错出了一种无法相溶、难以名状的昏黄,所有事物里,最亮的是那一双眼瞳。
“‘月离于毕,俾滂沱矣’,怕是要下雨了。”池羽说道。他觉得太应景,“不嫌女气的话,便唤你作‘月离’吧。”
毕言笑了笑,“是,先生,要下雨了。”
言外之意,“你是要留在这儿吗?还是趁着没下起来赶紧回家去?”
池羽当然是准备开溜,笑嘻嘻地端起剩下的小半杯茶一饮而尽,留下了一本“很新的旧书”,道了回见,离开了。
“月离于毕……么。”毕言把双手凑到窗前,将那些混淆在一起的奇异光线紧紧地攥了起来,“俾滂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