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驿》岑雨山

1、柔川

　　时值六月底，柔川小镇刚刚从绵延了一个多月的阴雨里探了个头，跟太阳光打了个照面，街上便络绎不绝起来。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有大批东南方来的生意人到这儿来讨个营生，年成好了就在这儿安营扎寨，下半辈子就终老在这个小地方；年成不好的，年底就卷铺盖走了——拼成这样儿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个小地方坐落在皇城根儿往下，需求多，要花钱的人多，路也多。

　　这天清早便热闹起来了。

　　镇子上几条街巷上到处都是叫卖的商户，呼喊声都带着口音，但声音异常地大。如果有起早出来置办货物或是蔬菜的家庭主妇，多半儿能捡个便宜，但倘若是刚巧住在临街房子里的百姓，那这种行为就称得上是“扰人清梦”了。

　　东头有一户姓叶的人家，家主是个老爷子，一大把年纪，看上去怎么着也年近古稀了——可你不能当面这么说他，如果被老爷子本人听到了，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反驳你，“胡说八道，过了年才六十七。”

　　没有人知道叶老爷子有没有大名，或者是大名叫什么。街坊邻居都喊他“老十七”，小两辈的少年会叫一句“十七爷爷”。
　　叶十七老先生据说年轻的时候是一名侠客，还是有名有姓的，为此曾经有不少孩子出于好奇跑到叶家大院儿里找他，让老先生教授剑术，教完之后，却都悻悻而归了。
　　“什么嘛，”不久前刚垂头丧气地从叶家出来的小少年声音都垮了，“再也不想来看老十七了，你们都逗我，真不知道池先生是怎么在他这儿待了这么多年的。”
　　少年口中的“池先生”单名一个“羽”字，据说是叶十七的关门弟子。和那个天天拿树枝子糊弄人的不着调老头子不一样，池羽倒是有一把剑，模样还怪好看的——通体煞紫，剑尖上还削出了两刃倒钩，万一让扎一下，估计是要顷刻毙命了。可这把剑模样虽好，却一直被搁在架子上，有小孩子过来的话虽不会掖着藏着，但也不会刻意介绍，久而久之，竟然产生了一种“公之于众的神秘感”。

　　池羽不要脸地占着叶十七家的厢房，白天教书晚上睡觉，加上模样实在是长得不错，很招小学生亲近——其实他本身年纪也不大，那天叶十七说走了嘴，一屋子七八个学生都知道了池先生“刚过弱冠”。
　　池先生为此发愁了大半个晚上——这实在是太丢人了。
　　不巧的是，池先生下榻的这间厢房，正挨着街边。每年六月二十几的时候，都有那么十天半个月被吵得难以入眠。
　　他拿袖子遮着一双眼睛，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好半天才回过来这个神儿。脑子里晃晃悠悠的，像是连续坐了几个时辰的摇橹船。磨蹭了半天把眼睛睁开，他扒着窗户往外望了望。
　　“我的妈呀。”池羽刚刚压下去的困意瞬间再次来袭——这最多刚到寅时吧。
　　“唉——”他长叹了一声，认命地打开窗户，伴着隔壁老叶先生的呼噜声起来梳洗了。

　　外面集市热闹归热闹，可是学还是得上。前一天刚刚被戳破年龄隐私的池先生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十分自然地执起一本书，教学生们念。
　　“行行重行行——”
　　一句话还没念完，整个儿屋里就喧嚣起来了。这帮小兔崽子本来就没把他当个“长辈”，这外面集市一摆，少年人的心就都跟着蠢蠢欲动了。
　　“哎，池大哥，”一个小孩儿率先把书放下，蹦蹦哒哒地跑到他面前，“我们出去逛逛集市吧？”
　　池羽好看的眉头一皱，眼睛硬生生地瞪出了几分怒意来，早上自己被吵醒的怨气还未消，又被学生拿来调侃，他那不多的一点儿好脾气很快就耗尽了。
　　小男孩还没来得及反应，脑袋上就不轻不重地挨了一下。抬起头只见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池先生厉色道，“回去！这么多年了还没看够！嫌不嫌吵！还有，瞎叫什么呢！”
　　“就只比我大六七岁嘛……”小男孩低着头嘟囔，“叫‘哥’也没有什么不对的……真是，叫‘先生’多显老啊。”
　　“显老”两个字一出，池羽顿觉后脖颈一阵恶寒，他对天发誓，那一刻是绝对想把面前的死孩子顺着窗户丢出去的。
　　“回去！”他放着自己发了一回脾气，把书摔在了第一排的书桌上，“不想念书的以后就不要跟着我了，自己回去问爹妈要钱赶集去，别跟我在这儿碍眼……”
　　他说着说着，先把自己底气说没了，到后面语气越来越弱，直到声音都被熊孩子们的欢呼声淹没了——他们无视掉池羽和他那张与同龄人相比过分吸引人的脸，一窝蜂似的涌了出去，个别不着调的小男孩儿甚至把书都落在了桌子上。
　　池羽双手撑在书桌边上，气得直不起腰来。
　　他本来就睡得不好，被这么一气愣是血气上涌，人直迷糊，只好拄着桌子坐下来，扶着额头捂住自己的脸。
　　“明天就把学堂关门好了。”池羽想，“还不如去开个饭堂来得实在。”

　　日上三竿才刚刚晃晃悠悠从卧房里出来的老叶先生用他那雄浑的嗓音朝着后院吼了一句，“做饭了没啊？”
　　更加清亮的女声如雷贯耳地嚷了过来，两个人两句话把他这间小小的厢房“捅了个对穿”。
　　“早就做好了，在灶台边上摆着呢，起这么晚，自己盛去吧！”
　　池羽按了按自己干瘪的胃，觉得更生气了。

　　如果说厢房是池羽的地盘，那么后院就是叶舷歌的。和池羽这位名义上的“弟子”不一样，叶舷歌是叶十七的亲生女儿，乍一听声音还以为是个女侠，实质上是个靠瞎掰谋生的坑货，自己还美其名曰这是“为黎民百姓解决人生困惑”。然而正是这位不着调的女神棍，每天竟然还能够抽出时间去苦口婆心地阻止自家老爹出家去修仙。
　　叶家的这间宅子构造非常特别，除了主房外，厢房和后院门分别对着不同街区的接口，但叶舷歌每天要靠早起来“吸收天地万物之灵气”，和池羽这种需要秉烛夜读的读书人有着天差地别。
　　“您能别叫了吗？”
　　叶舷歌清亮的声音透过一片竹林传过来，像是带了回声是的，音量又加大了一倍，“你说什么？”
　　算了算了……池羽摇了摇头，早该想到是这个情况的，还不如早点把学堂关了，自己起个早没准还能买着点新鲜的菜，到现在这个时间，菜都蔫了。

　　“那个……先生……”
　　身后突然传来了陌生清越的少年音，吓得池羽一个激灵，以为有鬼。
　　“您没事儿吧？”少年的身影已经替他遮住了窗子射进来的刺眼光线，话讲得中规中矩、恭恭敬敬。
　　池羽皱着眉抬起了头，“没事。你怎么还没走？”
　　少年笑道，“我没打算走啊，外面……外面也没有什么意思，又热，屋里待着凉快。”
　　“哦？”池羽把手边刚刚被自己摔在那儿的那本可怜的薄书拨弄过来，“昨天跟你们讲了，让你们提前先看一些，看了多少？”
　　“也没有多少。”少年垂下眼睛，笑了笑。他比一同念书的孩子都略大一些，骨骼已经抽条了，轮廓也相对要薄一些，“昨天夜里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只看到了《西北有高楼》。”
　　刚刚被好一番调侃的池先生心情倏地好了起来，撑着下巴抬头看了看少年，“还想继续跟我读书吗？”
　　“想！”少年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后可能是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了，有些羞赧地往后退了一步，“先生不愿的话，也没关系的。”
　　“好。”池羽听完他最后一个字，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明儿起，我把学堂改成私塾，只教你一个学生。”
　　然后他终于吐露了一句心里话，“刚刚那帮小兔崽子，气死我了——那个，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气糊涂了。”
　　少年捧着书，“毕言。”
　　“多大了？住在哪一户？”
　　“十四。”毕言道，“街西口的第二个房子，我一个人住，先生不必找我家里人告我的状。”
　　池羽一怔，仔细地打量面前这位面容姣好的少年。他肤色偏白，这会儿挺直了身子立在自己面前，高挺的鼻梁撑着眉目，两道眉毛向鬓角斜飞过去，眼角的弧度很特别，带点笑意的时候微微往下弯着，不笑的时候凛冽地向上扬，嘴唇很薄，紧紧闭着，没有什么血色。
　　“你的生活来源呢？”池羽不想把气氛搞得太过于严肃，故意调笑了一句，“念私塾是要钱的——你自己过，难道隔三差五地要出去卖菜吗？”
　　“我不卖菜。”毕言还是笑着，看不出其他外露情绪。
　　池羽：“我看你也不像。”
　　“我卖艺呀。”
　　毕言把书小心翼翼地轻放在桌上，就好像是怕手稍微重一点那书就会七零八落似的。他把自己的双手抬起来，翻转了一下手心手背，“学过琴，技术不精，也就能出去糊弄糊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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