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四时》巫楹

9、无妄

　　秦明面无表情地合上信纸：“咱们能别用‘竟是’这个词吗？”
　　易展正侧着脸默不作声地盯着窗外发呆的燕无袖看，闻言好商量地一点头：“我是觉得列位好歹是常年与朝堂上书生秀才打交道的人，用‘居然’显得不大正规……”
　　“易阁主！”秦明忍无可忍，“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易展懒洋洋道，“大公子，尊驾的官腔一套一套的，我一个穷乡僻壤来的粗人，闻多少遍弦歌可都知不了你的雅意。”
　　秦明咬牙道：“今日之事，向阁主请教，该如何对宾客们解释。”说着又不放心地补充，“不要再用‘刺客丧心病狂，竟是服毒自尽’的措辞了。”
　　一般来说，从秦家的角度来看，一家之主寿宴当日有人刺杀寿星，一群常年舞刀弄枪的大男人遍寻不见一个纤弱的小姑娘，最后还让人家从从容容服毒了，什么也没问出来，武将世家颜面大失之外，也相当好交代——那姑娘的鬼魅轻功有目共睹，秦家七部军在西北战场是打仗的，并不负责表演“空中飞人”一类的异域杂耍，追不上才是人之常情，至于解释……被害者需要什么解释？这场中道夭折的刺杀并未造成实际的伤亡，他们只要卖卖愤慨，怒斥一番，让赴宴诸人跟着仁至义尽地表现一句“追查到底”，也就可以皆大欢喜的散了，接下来秦家是查是防是反击，都是关起门来的事情，不再有一传千里的契机。
　　——然而秦怀远老将军一生戎马，心硬而轴，并不属于这个“一般来说”。
　　他卯足了劲，严令长子要给众人一个交代。
　　刺客本人被名为做客实为搅局的月华阁阁主拖了回来，从赏心悦目的美人变成了赏心悦目的死美人，显见得是招供不出什么真相了，与她有过单独交集的两个人一个不着四六，装蒜装得炉火纯青，一个就是个锯嘴的葫芦，还是扔进寒潭里冰封了千年的那种。父亲动口不动手，母亲不见得有什么见解，长姊居于深宫鞭长莫及，连这场变故此刻恐怕都没能传到她耳朵里；小弟…..唉，秦明伸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墨迹初干的习字贴，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孤立无援令他焦头烂额。
　　易展突然道：“秦公子。”
　　秦明作洗耳恭听状。
　　易展问：“前些日子王老将军中的毒，太医院可有眉目了？”
　　秦明揉了揉太阳穴，终于有点按捺不住心头蹿上的火气，脱口而出：“我怎么知道。易阁主既然是家父请来的客人，可否稍微少关心一下无关紧要的事情？”
　　这话来得冲了点，他一出口就反应过来，登时有点后悔，一时又没法马上把话吃回去认怂赔礼，见易展沉默了一下朝他伸出手，心道恐怕要挨这喜怒无常的江湖中人一顿打，下意识闪了一下。
　　易展的手越过他，从他身后拎出一个茶壶，把一直握在手里的茶杯续满，到书房门口挥手招来一个下人，让他把茶水送到燕无袖手上去，“秦公子，恕我直言，你看起来，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秦明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托福，我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易展：“我实在弄不懂令尊到底是怎么想的了——你以为我从扬州拖着一堆寿礼，背了一堆吉祥话，大老远的来贵府是为了什么？混你们这人多还不管饱的席面吃？还是听人神神叨叨的打官腔？”
　　秦明一愣。
　　易展也叹了口气：“操了半天心，好容易等来个能跟我说话的人，居然知道的比我还少……”
　　“秦大公子，有人托我专程来此，在今夜保令尊一命呢。”
　　秦明不怎么惊讶，反而略微放松下来：“果然是易阁主。方才冒犯了。”
　　易展不置可否：“你等这句话很久了吧？我等候已久，贵府却迟迟不拿出诚意来啊。”
　　秦明苦笑：“被逼无奈而已。何况在下知道的，还真不一定比阁主多。”
　　易展终于从秦家拿到了那封“传说中”的信。
　　英雄剑指舞黄沙，如画江山仰秦家。不封异姓王的旧例下盛宠的头一份，贵妃的母家，童谣里好似能耐通天的高门，活起来也没有那么的随心所欲。
　　无妄之灾的开头，秦家小公子出游时无意救下了一个神志不清的老妇，得到了一封语焉不详的信。
　　秦明轻声道：“是血书。”
　　同无数个老百姓被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本故事一样，写信人自称先帝宫中诞下今上的皇后未出阁时的贴身侍女，字里行间直指有人重现了百年前“狸猫换太子”之局——皇后待产当日天气晴好，她端热水入内时看得清楚，那分明是个女孩！
　　“此事的善后几乎全由她接手，后来她将皇后与太医院暗通款曲的信件信物等物埋在稳妥之处，回禀皇后，则说已经烧毁，倒也没有人怀疑。”
　　话说到这里，就差指着皇帝的鼻子质问“何方妖孽”了。
　　于是生生把秦家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易展听了好笑：“这就左右为难？先不说这人守口如瓶了这么多年怎么突然良心发现了，先帝御下极严，眼里容不得沙子，当年后宫人人如履薄冰，不敢多干涉一步，皇后一介深宫妇人，哪来的本事偷梁换柱？这等无稽之谈，有多好查证，不用我说吧？你们还会被这种小事情吓着？”
　　秦明犹豫了一下：“此人也直言预料到不会有人相信，故而在末尾交代说，皇后之所以能够瞒天过海，是因为手中有一样东西，让江湖门派供她驱策……还附上了凭印象画出的一张图。”
　　易展：“……江湖？”
　　秦明：“她曾听皇后提及，那东西叫险衅书。”
　　易展皱起眉头。
　　他终于明白为何有人死乞白赖，无所不用其极的要他千里迢迢跑这一遭了。
　　他跟险衅书大概是八字不合，每每撞上，就没有好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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