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风高夜 ...
-
火树银花,千灯乍起,蜿蜒的外河抱城淌过,顺着始皇帝开国时凿出的盛平渠流进城里,引出城中央一汪碧水,倒映着两岸垂柳和不远处红砖绿瓦的巍峨宫门,给凛然不可侵犯的皇家禁地平添了一抹柔顺颜色。
河道两边尽是迎风招展的红纱,隐隐有莺声燕语传来,那纱仿佛一双无骨的手,遮住了人的眼,也捂住了人的耳,欲露不露,叫人心痒。
天子脚下,自有不尽繁华。
距河两岸落英缤纷的销金窟不远,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开国时一帮大将的御赐府邸多汇聚于此,一排排高大气派的宅子比邻而居,鳞次栉比,御笔亲题的牌匾高悬堂上,仿佛历代先贤英烈正襟危坐,后辈子弟坐在堂上便能感到身后的无数双眼睛。
两处地域一向各自固守己地,泾渭分明,首当其冲的,就是秦家巷。
易展抵京的这一天,正值秦老将军七十大寿。秦家内有七部军,从开国起镇守西北,秦家大小姐少时入宫,至今盛宠不衰,在不曾立后的后宫中坐稳了贵妃的位置,大公子秦明自幼随父征战,也是战功赫赫,前不久刚同书香门第的柳家订了亲——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世家。
花甲之年,又逢整寿,于情于理,都当大办。天色渐晚,一向从习武之人整肃之风的秦家巷也难得地张灯结彩起来,白日里种种御赐与贺礼都已经来了一遭,待到掌灯之时,往来逢迎了一整天的秦家人终于得以与一帮亲友围桌而坐,开一顿家宴。
秦老将军两鬓斑白,精神却十分矍铄,他的身上并没有一般久经沙场的人那样如影随形的血气,相反的看起来十分文雅,一身瘦削而坚\挺的骨骼裹在没几分油水的皮肉之下,被纵横的皱纹修饰得古板硬朗,要是再年轻几十岁,恐怕能透出一点弱不禁风的病气来。
然而这病书生似的将军举起酒杯一张口,多年军旅的沙尘气息就无可避免地从话音里渗了出来:“话不多说,多谢诸位百忙之中抽空来看我这个糟老头子,趁着我还有口气,喝的动,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他身边坐着的蓝衣少年怒道:“父亲!胡说什么!”
秦老将军大庭广众之下被儿子训斥,也不生气,看起来竟是习以为常了,敷衍地打了个哈哈:“我也就说说……好了好了,你老子不只有口气,是有很多口气,这口气一时半会咽不下去……好了小时,没事的,没那么容易死,你要是不喝酒,就到那桌自己找你淮哥玩去吧,啊?”
秦时被他爹满口生来死去气得七窍生烟,最终不敌一众劝和的亲朋,瞪了他爹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跑到下桌的小辈群去了。
燕无袖一声不吭地看着秦家父子俩这一场玩闹,自打秦时离开,满桌的人没了顾忌,说笑愈发口无遮拦起来,秦家本就是从军出身,军旅之人鲜少禁忌,此时便有人笑道:“将军,都说老来子是前世的讨债鬼,从前我不信,现在见了您啊,可真是由不得不信了!”
旁边人跟着起哄:“可不是,想当年我们秦明大公子,平日里也是上房揭瓦,要星星要月亮的,见了将军还不是像耗子见了猫?如今换了小公子,嚯,这下可好,也不知是谁怕见着谁了!”
“我还记得前些年专门带了大公子到我们营里看演武,说是让他见见血气……小公子呢?差不多年纪,上回将军问我们兄弟什么,怎么杀鸡能不看见血?哈哈哈哈!”
“我们弟兄们平日里只管杀人,哪知道怎么杀鸡啊,就回将军,这得问逸祥楼的厨子了,结果,列位,你们猜怎么着,将军问过了,就是那厨子让他来问咱们的!说是咱们要是能杀人不见血,用同样的法子杀鸡就是!”
“嗨,这哪能一样?那人啊,可以下毒,保管一滴血也见不着,反正我们又不指着吃他,可这鸡不是啊!”
“想来想去,可能还是他们江湖上的杀手会耍耍这些个手段……不过请杀手杀鸡,怎么听都是要被人揍出去的……将军,哎将军,后来你去请了没啊?”
燕无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到这里,若有所感,忍不住侧头看了易展一眼,易展与他视线一对,反应极快,笑眯眯地把怀里的寿宴请柬扯出一个角,朝他得意洋洋地一点头。
……还真是杀鸡的交情。
秦老将军听着一众属下拿他开涮,好脾气地跟着笑,边笑边摇头:“也不知怎么的,大概年纪大了,心就软了。”
明知道应该让他吃的苦,还是想着自己在一天,就让他躲过一天。
酒过三巡,话题渐渐向在他们驻守边关时京城内留守的飞短流长偏移,都是同家中妻儿聚少离多的人,一时回到京城,人人都有一堆的轶事倾吐,四面八方都是潮水般痛快豪爽的笑声,燕无袖却像是不为所动,连眼角眉梢的弧度都纹丝不动。他好像掉在雪地里的一粒芝麻,在铺天盖地的热闹中毫不起眼地格格不入着,规规矩矩地吃着他自己面前的那一盘白灼菜心。
忽然,他身侧一热,有人的身体靠了过来,一只手端着圆桌另一边的肉末茄子,手疾眼快地跟白灼菜心掉了个个儿——易展在他耳边低声道:“看不出来秦老爷子平日里之乎者也凛然不可侵犯的,居然这么怕他儿子,别人落他面子也不生气——这里挺无聊的,是不是?你尝尝这个,我记得你喜欢茄子。”
燕无袖:“……”
他忍不住问:“你到底来这里干什么?”
来听这些人追忆往昔,家长里短吗?
易展在他耳边笑出了声,热气漏出几丝,喷在他的耳廓。燕无袖发现自己居然不用回头,眼前就浮现出了这个人扬眉一笑,不可一世的样子。
易展:“蹭饭。快吃,一会戏开了就吃不上了。”
秦老将军不知说了句什么,引来一阵哄堂大笑。易展直起身子正襟危坐起来,也跟着扯了几下嘴角,正当此时,有人提出要一起敬寿星一杯,秦老将军笑着应了,低头一望却看见杯中酒不知何时已被自己喝空,于是朝旁边招了招手,端着酒壶的婢女便含羞带怯地上前为他斟酒,皓腕轻提,桃红的纱衣顺着小臂滑下,露出一截光洁的弧度。
秦老将军黄土快埋到脖子的年纪,再怎么酒意上头也起不了什么旖旎心思,只觉得这个小姑娘倒酒磨磨唧唧,着实叫人心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一种古怪的感觉突然从他心底升起——那是鬼门关游走多年,给他的最有用的赠礼。
秦夫人年纪渐长,最看不惯年轻爱娇的小姑娘,秦月进宫多年,随身侍女都成了宫女,秦明光棍一条,成天跟着他在边疆喝风吃沙,也是这几个月才一齐回的京城,秦时还是个不通人事的孩子……
哪来的这么个水嫩漂亮的女孩儿?难不成真是园子里的花妖变的吗?
秦老将军猛地开口:“慢着。”
这一声太过突兀,犹如利刃断金,满堂喧声都在他这一喝下戛然而止,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厅内登时针落可闻。婢女仿佛是受了惊吓,急忙停了动作,只是手臂跟着一颤,酒液无可避免地洒了一些出来,落在洁白的骨瓷托盘上,是妖冶的红色。
半晌,有人莫名其妙问:“将军?”
秦老将军心道:“要是查证出来是我疑神疑鬼,够这帮东西笑到明年的。”
然而他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人,斩钉截铁道:“头抬起来。”
没人有心思去调侃这纨绔子弟的经典台词了,在场的都是久经风雨的老将,有好几个在话音刚落的瞬间就把手按在了身边的佩剑上,一时间堂下风雨欲来,剑拔弩张。
唯有那仿佛始终处在状况外的婢女害怕得瑟瑟发抖,她脸颊侧边的长发松散,从一侧垂下来,只露出一小块侧脸和抹了艳色胭脂的嘴唇,耳坠上软而长的流苏垂落在肩,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秦老将军一字一顿:“我说,抬头。”
那侍女颤颤巍巍地向上仰起了脸,两人视线交汇,她突然微微一笑——
异变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