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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白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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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
是秋色入髓。
出京路上,车马摇摇在官道上行进,一路烟尘四起。车前打头的健壮男人骑在马上左右张望,确认四下无人,才微微在马上侧过身子,慎重地向赶车人打了一个手势,马车于是应手势而停。
又过了一会儿,一只涂了红蔻丹的手慢腾腾把车帘掀开一条缝,里面的人低低咳嗽了一声,听着是个不胜娇弱的女子。
赶车人头也不敢抬,低声道:“白姑娘。”
白姑娘软声细语道:“怎么停了?是师兄有消息了么?”她的声音不高,在尾音的地方有点接不上气的中断,颇有些后继无力的意思,仿佛是命不久矣。
马上的男人低眉顺目道:“确是谷雨大人的信鸽到了。”
白姑娘于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嗯,他说什么了?”
“……大人只放回了一只空鸽子。”
白露在车里沉默了一下,下令道:“不管他,走吧。”
帘子又放下了,她用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搅弄着一侧的鬓发,心道:“这是说我要落空呢。可怜我这小师兄,打从出生起,说的话从来没准过。”
车轮又摇摇晃晃滚动起来,噪声间隐约有歌声传来:“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戏腔洪亮而悠长,再没有气若游丝的德行。
距京城不到百里,垟治。
燕无袖:“我真的不喝酒。”
易展:“可是你输了。我们说好的,输了就喝酒。”
燕无袖:“……”他不记得他们何时“说好”过。
易展变戏法似的把手里的酒壶从左手抛到右手,又从右手抛到左手,最后突发奇想,把酒壶从头顶往后一扔,然后迅速背过手去,在壶落地之前又手忙脚乱地把它接住了。
……只是没保住那一壶酒,尽数喂了从二人进酒楼起就心惊胆战守在一边的小二的衣裳。
给店家赔礼道歉完,易展拿着小二的布巾,边擦手边不正不经地朝他笑:“小师弟,你要是一定不喝酒,回答我一个问题也行。”
他似乎看出来燕无袖对“师弟”二字莫名其妙的青睐,一路不知口头调戏了多少次,有事没事都要拿出来溜溜,动辄“师弟”长“师弟”短,吃个桃子都恨不得要报备师弟知道,托他的福,燕无袖终于不再对此大惊小怪,此刻便不为所动道:“不。”
易展锲而不舍地胡搅蛮缠:“食言而肥,非君子也!”
燕无袖既想讽刺他一介杀手居然咬文嚼字故作风雅,又想蔑视此人生拉硬造出一个莫须有的赌约太不要脸,同时对于他要赌“一口能吃几个糖山楂”这种无聊事情的鄙弃之情生生不息,伴随着“这人打算问什么”的警惕,一时间心内百感交集,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旁边有看热闹的江湖客哎哎的起哄:“小兄弟,愿赌服输嘛!”
易展大为感动,豪爽地给了那络腮大汉一个路遇知己的眼神,扭过头去有点期待又有点小得意地看着燕无袖。
热闹嘈杂的酒楼,一杯怎么哄他都不肯喝下去的酒,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陌路人,一个想方设法诓他喝酒的、眼角眉梢都带了狡黠笑意的少年。
——哦,少年已经是个老不正经的男人了。
此情此景,恍如昨日。
燕无袖一时有点恍惚,片刻后他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在何地陪人丢人现眼,三两步上前,一把扯住易展宽大的广袖,拽起就走,易展为了不被他扯成断袖,身不由己,只好意犹未尽地单手握拳,另一只袖子受制于人的手委委屈屈地向上抬了抬,意意思思向人群做了个“抱拳”的姿势,一步三回头地被他师弟拉走了。
燕无袖被迫地跟他拉拉扯扯到了城外小道上,咬牙切齿问他:“你装疯卖傻上瘾了?”
易展:“白露。”
燕无袖微微一怔,瞳孔不受控制地收缩了一下,随后很快恢复常态,淡淡道:“什么东西。”
他的反应自然,也足够快,等闲人根本不可能从中看出端倪,奈何易展从问出口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眼不错珠地盯着他看,自然也没有错过那双漆黑的眼眸中毫末之间闪过的异色。
易展心道:“着了。”
他还在四时谷的时候,手底下能拿出去的人手少的可怜,姚影那时候就有点要疯的意思,每天把他们这群虾兵蟹将支使得团团转,一个人恨不得掰成八瓣花,什么都要会一点,什么都要有一点,他最复杂的一次任务涵盖了暗器,下毒和放火,分别送走了三个人,然而目标的习惯,路线,易杀程度不尽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恐怕是在同一座城内,纯粹是他那师父为了节省人力弄出的幺蛾子。
那时候他就冲老头嚷嚷着要一个活泼娇俏会下毒的小师妹,好同他搭档,免受每日被毒经荼毒之苦。
“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白露,又好听,又应我们四时谷的景!”
这回老将军忽然病倒,太医院都一时乏力,自己身边又正正好好出现了四时谷的影子,在排除一系列毒药宗师后他少不得要多想,信口便蒙上一蒙——还真是叫白露吗?
易展心里快速盘算着,面上却不显,看似随意地笑着说:“让我猜猜看,既然你说京里下手的不是缥缈山庄的人,想必心里是自己有个章程的,我听说四时谷近年来出了个厉害的小师妹,专擅下毒,叫做白露,是不是她?”
燕无袖闻言反而放下心来,岿然不动道:“我不认得。”
白露是四时谷掌门的关门弟子,一直养在深山,这还是她第一回出谷“见世面”,姚影宝贝得不得了,恨不得在她经过的所有地方都安插上四时谷的探子,消息瞒的密不透风,虽然不知道易展怎么猜出的这个名字,但若说他是“听说”的,显见的就是胡诌了。
易展道:“小师弟,你这样就不够义气了,你瞧瞧,我这一路对你不说掏心掏肺,也算是知无不言了吧?师兄这么坦诚以待,你就不能将心比心一下吗?”
燕无袖居然真的犹豫了一下,正当易展以为他真的被说动了的时候,他突然冷笑道:“那师兄,我们就等到了京城,再将心比心吧。”
话毕他一抽缰绳,居然快马加鞭的跑了。
易展盯着眼前尘土飞扬的栈道,楞了一下,摇了摇头,心道要让梅向好那个碎嘴子看到有“阶下囚”在他面前这样嚣张,非得痛心疾首不可,自我反省不到三息,一夹马腹,欣欣然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