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四时》巫楹

4、故梦

　　易展一睁眼，就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其实很讨厌今晚这样的明月。中间圆盘的一块太过皎洁，一尘不染似的，偏偏又在周围抹了一圈融化了一样的黄色，看起来黏黏糊糊的，带着擦不干清不掉的稠腻感。——倘若诗仙儿时看见的是这样的“白玉盘”，只怕会打碎杯盏。
　　而这样的月跟那一天一样，仿佛天生带了一种冰冷的恶意，悬在天上冷冷地看着他，提醒他回头去看跗骨之俎般缀在他身后的成片火把，同时居心不良地照亮了他脚下的深渊。
　　四时谷，有峭壁一线天，有万丈红泉落。这曾经叫他引以为傲的师门天险，终于成为了他逃生之路上不可逾越的阻碍。
　　他一手倒提着滴着同门鲜血的清明剑，脱力地半蹲下来，另一只手勉力撑在地上，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心知眼下实在是被逼上了绝路——他要么认命停下来束手就擒，被逮回到祖师爷牌位前，绞尽脑汁地给他们自创一份他从未见过的险衅书，要么从号称万丈之深的红泉落跳下去，寄希望于前几年谷外的话本里流行的什么坠崖奇遇。至于架在两端陡壁之间，平日里用以供弟子练习轻功的独木桥，他早已不做指望——这几乎是四时谷明面上对外的唯一通道，每日都会安排专人把守，不论今日轮值的是谁，以他如今强弩之末的状态，对于在身后追兵到来之前制服此人，成功过桥都毫无把握。
　　——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层层叠叠的火把越来越近，以易展的内力，已经可以隐约看见带头之人模糊的面貌。
　　身量不高，较同龄人却显得瘦弱了一些，握着火把的是一般习武之人用来执剑的右手，与所有人都不一样。
　　大约是惊蛰。
　　可惜了，先前逃跑路上，给了他自小心心念念的小师妹一剑，那姑娘要再习武很难，以后恐怕是再没机会一起打架练剑，偷溜出谷喝酒了。
　　易展苦笑一下，无暇去条分缕析自己在笑谁，瞬息之间已经下了决定，他抬头望天，强迫自己不去看脚下，眼看就要一跃而下——
　　一个近在咫尺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清明师兄？”
　　来人踩在藤蔓拧成的独木桥上，却是如履平地，黑暗中易展看不清他的脸，只借着些微的一点月光，捕捉到了这人头上所戴纱笠飘起的边角。
　　那人低叹道：“得罪了。”
　　随后易展眼前寒光一闪，是对方的剑出鞘了。他心下一紧，就着半蹲的姿势往下沉身，就地打了个滚，借着惯性的力气站好，撑直了脊梁骨，一侧身也提剑攻去，预备强接这一招。
　　谁料电光石火间，那人剑锋一偏，竟猛地收力后撤，易展一愣之下，只听得“噗嗤”一声轻响，自己的剑锋已经稳稳刺进了对方的胸膛，几滴看不清颜色的液体顺着未进去的半截剑身滴落在地，在月光下明显异常。
　　守桥人连说话的语调都不曾变过：“久闻清明师兄剑术高超，有‘鬼剑’之称，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说完他往旁边退了一步，硬生生把身体从易展剑下抽了出来，一线天的路自此无遮无拦地展露在了易展面前。
　　易展没有时间问他为什么要施以援手，他甚至不敢问这个人愿不愿意避开责罚，跟他一起走——丧家之犬，有什么觍着脸让人跟从的资格呢？
　　他只有珍而重之地拱手一礼，随即头也不回地上桥，兔起鹞落间，已是不见踪影。
　　对于四时谷而言那亦是个混乱的夜晚，镇派之宝被盗，大弟子叛逃，守桥人重伤，连传说中潜修多年的长老都被惹了出来，门下弟子四处奔走支援，人手混杂异常，再加上他当时也是心神大乱，回想起来关于此人的种种细节都已经不甚明晰，以至于易展在扬州落稳脚跟后想方设法多方打听，都没法再得到关于当晚守桥人的只言片语。
　　大概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始终有所亏欠却无从偿还的一件事，所以常常在酒醉意识薄弱之时不断入梦，难以释怀吧。

作者有话说

　　垂死病中惊坐起，头一次收到评论，虽然不是这篇文的但还是狂喜乱舞.jpg 于是跑来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