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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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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展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大地刚刚吞下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浅淡的黄晕一圈一圈从天地相接的地方漾上来,像是摸在了闭着眼的燕无袖脸上。他可能是觉得气闷,把遮脸的薄纱摘了下来握在手里,轮廓分明的侧脸像是被最出色的匠人十年一剑,精雕细琢出来的,在暖可熔金的光线里镶了一层只可远观的边。
易展溜溜达达的朝他走过去,知道对于四时谷的杀手而言肃立蛰伏跟呼吸一样乃是常态,故而没有任何让人站了许久的愧疚,笑眯眯道:“走,吃饭去。”
燕无袖果然睁开眼睛,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易展:“我从想不好那里顺了几坛桂花酒,四时谷里还是禁酒呢吧?今日就叫你尝尝味道......等明日启程上了京,可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
燕无袖:“上京?”
易展毫不避讳地一把抓起他的手腕,拖着就往吃饭的正厅走:“我后来又想了想,那洋人虽然行事诡异,手里拿的兵器也挺稀罕,却似乎不太懂得用毒,这等要入口的东西,他们连宽面和米粉都分不清楚......罢,我的意思是,王老将军这一场毒,恐怕还是我江湖人的手笔啊。”
燕无袖被他拽着,却也没有反抗的意思,应道:“嗯。”
易展:“可是他一个行将就木的的老头子,成天除了叫嚷也没有更大的能量了,连朝堂上的刺头都懒得再搭理他,想必再过几年,也就是白骨一具,怎么还会有江湖中人费这个劲去给他下毒?”
燕无袖一改平日里“不说就滚”的态度,很给面子地问:“那是为什么?”
易展笑了一下,那笑容却与往日不同,并没有任何轻佻敷衍的意思,笑意不达眼底,反而泛着说不清的冷意:“对啊,为什么?”
“我想来想去,好几年过去,我小心翼翼,东躲西藏,到底还是让他老人家受我所累了。”
燕无袖心底猛地一颤,他咽下快蹿出喉咙的一颗心,调动五官,拼凑出一张古井不波的脸,淡淡道:“你与他认识?”
易展收了笑容,却也没再接这个话茬,他好像在瞬时间就把所有的不甘不平和愤懑都打包裹好,严严实实的捂回了陈年的伤口里,语气一变,转而饶有兴致道:“美人小师弟,你知道师兄我为什么叛出四时谷吗?”
——他当然知道。
燕无袖茫然而冷淡地摇头,久违的“师弟”二字敲得他耳膜一阵阵地发疼,隐约间跟上了血管跳动的节奏,源源不断地把震动传向心脏,及至肺腑——尽管他很清楚这个人只是一时嘴贱,师兄师弟于他而言,是真的分文不值了。
易展这下是真笑了:“放屁,你肯定知道。”
燕无袖面不改色地与他对视,片刻后易展终于妥协了:“好吧好吧,就当你没听过,我给你再讲一遍......因为老头,姚影,你的师父,说我偷了门派的险衅书,要我还回来请罪,我没有偷,自然拿不出来,所以他们开了宗门大会,逐我出师门,每年都锲而不舍的追杀我——你这就吃完了?”
燕无袖捧着碗微微一偏头,敏捷地躲开了对面想拿走他的碗添饭的手:“险衅书?”
易展啧了一声:“才吃这么点,猫儿食似的......那来喝点酒吧,酒总喝吧?”
燕无袖顿了一下,“我不喝酒。”随即又不依不饶道:“险衅书是什么?”
易展大概也觉得强人所难没什么意思,终于没再勉强他,自己拎起桌上的酒坛,一掌拍开泥封,桂花的清甜气就从里面若有若无的渗出来,喝起来,倒像是咽下了满口噙齿的香。燕无袖在一旁闻见,竟也觉着有点飘飘然。
当是时,月华流照,缠人的月光攀着人的衣角不依不饶往上绕,易展冷着脸又灌下一杯酒:“还能是什么,无非就是那种人人都想要的东西。”
“据说当年天下大乱,各门各派的老祖宗们聚在一起签了这个破烂玩意,还立了誓,以后这张破纸在谁手里,他们就得完成谁的一个要求。”
有违誓者,人人得而诛之。
易展语气低沉地感叹道:“江湖中的虎符啊。”
燕无袖突然道:“难道所有门派的后人都心甘情愿受制于人么?我若是联合了大部分人,一定要说那张险衅书是假的,拒不承认呢?”
——可不是每个人都乐得遵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易展只是道:“他们自然有他们的办法。”言下之意,竟是不欲多言。
燕无袖心知这一晚上他从易展口中掏到的消息已经比过去的一个月都多了,果断见好就收,点点头,没有再发表任何意见。
易展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他仿佛真的只是被几杯过于醇厚的桂花酒灌醉,又或许只是想要对什么事情避而不谈,断片儿似的话锋一转:“当初......嘿,当初师兄我虽然不是出自什么好地方,倒也算是个温良恭俭的好人,拾金不昧的事情做过不少,可一旦他们认定一张什么...什么纸在我手上,我就是邪魔外道,天理不容......”
等到他被门派除名,颠三倒四颓废荒唐,却混出了一点不上不下的名声,于是又有人开始勉为其难地拿他当个好人,数月之后的武林大会,请柬居然有他一份。
易展:“四时谷里一线天......你们想来还是成天在那里练轻功,恐怕不知道我差点被从上边打下去吧?”
燕无袖心道:“我不仅知道,我还见到了。”
随后他把所有话压下去,没什么语气的提示:“师......师兄,你醉了。”
易展不知道有没有听出来燕无袖“师兄”二字语调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他仰起头,眼睛半睁半闭看着天上带晕的明月:“说起来,要不是当时有人帮了我一把,我可能就死在了红泉落底下,没命到这儿碍姚老头的眼了......唉,也不知他放走了我,后来,后来......”
是怎么过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是在一个摆明了任务目标是他本人的杀手面前睡着了,也不知是不是另一种试探。
多少他还记得......
燕无袖扶起合上双眼的人,把他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上,一时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