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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蒙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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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荒凉的乱葬岗上,少年怀中抱着渐渐开始发凉的瘦弱身躯举步维艰,身边只有三五不时的蝉鸣,和风过及膝草丛的沙沙声。
时值夏夜,他额上的汗珠不断滴落在怀中人的脸上,却怎么也没法再让那具身体温暖起来。谷雨依然穿着他那身干干净净的白衣,只是那衣裳如今在靠近心口的地方绽开了大片血色的红梅,被孩子苍白的脸色映衬着,显得绮丽非常。
“师兄... ...”
恍惚间易展听见有人叫他,低头一看,谷雨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呼吸,长长的眼睫鸦羽一般垂下,看起来沉静安详。
那一天,易展终于从过往走马观花的故纸堆里脱身而出,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何谓“残月如血。”
——那是他无法摆脱的梦魇。
即便现在告诉燕无袖他师兄和招惹女子无数的梅向好私定终身,他也不会比现在更震惊了。
易展头一次从他脸上看到如此不加掩饰的呆滞茫然神色,本性里的骚动不合时宜地发作,短暂地忘记了片刻前的心情激荡,张开五指,在燕无袖眼前晃了晃:“回神回神。”
燕无袖很配合,呆呆地看向他:“你说,你把谷雨埋了?”
易展一点头:“是,就在后山。我怕姚影执念太深,连遗体也想弄来研究,就诓他说尸首没能带回来,后来自己半夜偷偷去堆了个土包。”说着他又有点黯然,“连碑都没敢立。”
燕无袖:“... ...是不是一棵大榕树,下面有个小土包,周围还有一圈野花?”
易展一愣:“怎么,我当时撒的种子还真发芽了?你见过了?”
燕无袖:“... ...”
他不只是见过,他还常在那儿练剑。第一次经过的时候忙着走神,差点被地上的土包绊了一跤。
每天踩在自己坟头上来来去去,感觉真是怪新奇的。
易展叹道:“罢了,你不想与我坦诚相见,实在没意思,干脆也别再提了。那就按先前说好的,到了一线天,你告诉我——”
燕无袖打断他:“我没骗你。”
燕无袖:“我那么吃惊,是在思考两个问题。”
燕无袖:“我是谁?谁杀了我?我杀了谁?”
易展:“... ...宝贝儿,这是三个问题。”
又改叫“宝贝儿”了,恐怕无可奈何得不轻。
燕无袖没理他,生怕他下一刻耐心就会消耗殆尽,转身就走似的,几无停顿地说:“你朋友不是问我,为什么姓燕吗?因为我第一次出谷,落脚的地方,就是燕山镇。”
“你带我去的,你不记得了吗?”
易展当然记得。
那天正逢上元佳节,金吾不禁,师父见他们一群人实在躁动得厉害,唯恐他们精力太盛,上蹿下跳拆了师门几堆岌岌可危的砖瓦房子,下了日课就忙不迭把他们轰了出去,指示他们爱去哪去哪,自己回房关上门,一心闭起关来。
年轻人血气方刚,正是爱吟风弄月的时候,当下平日里交好的几个师兄弟你推我搡,一拍即合,就敲定了要去桂春楼走一趟。易展原本可有可无地混在人群中间跟着瞎起哄,待得“青楼”的名头一入耳,他心神一动,想起了他那“被藏娇”的小师弟来。
心里清楚师父并不想让他们知道谷雨的存在,是以易展也从未试图与身边任何人分享这一段经历。有时他也会有点心虚,想到大概让谷雨接触到更多的人和事才是对他更有利的,可那种养着一个鲜为人知的乖巧孩子,独占一个秘密的感觉实在太好,叫他一次次在客观的难以达成和主观的不情不愿下妥协,只好想方设法地尽自己所能,多教他一些剑法以外的东西。
上回在“花酒”上哄骗了他,易展在那个年龄还尚未消磨殆尽的良心在午夜梦回时隐隐作痛,一直以来又苦于没有机会稍加弥补,如今便拿定主意,干脆将谷雨偷出谷去,带他亲自见识一回何为“花酒”,让“谣言”不攻自破。
遂趁各人回房简单收拾之时溜进师弟的小院,嘱咐他伺机下山守店待人。
“上回跟你说的路还记得吗?”
小男孩看着他点头,眼睛因为兴奋闪闪发亮,终于有了点寻常孩子生机勃勃的活气:“记得的,镇子里的第一家茶铺,对吧?”
易展同他交过手,完全不担心这孩子路上的安全,随手揉了谷雨发顶一把,道:“对,真聪明——到了别乱跑,好生等着我,不论谁问起来,就说——”
“我是你朋友家的孩子。”
“嗯,还有,衣服最好换了——”
谷雨小心翼翼问:“练功服行吗?我衣服都是一个样子。”
“别让你其他师兄认出来是咱们师门的东西就行。”
谷雨于是重新兴奋起来:“那没关系,掌门说过,我和你们不一样,不该穿一样的衣服,他们没见过,认不出的。”
——怎么私生子连衣服都要不一样的吗?
易展当时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奈何年轻人的注意力总难持久,很快那一点微妙的疑惑就被出谷的兴奋劈头盖脸浇得无影无踪,他兴冲冲盘算着要带没见过世面的小师弟吃喝玩乐,风风火火地翻墙赶回自己屋子里去了。
到底没有把“为什么我们不一样”问出口。
燕无袖说:“那天我们在镇上带到很晚,天黑之后,护城河上面星星点点的,都是河灯。你还跟我说这叫‘花市灯如昼’,他们笑你附庸风雅,太过穷酸,让我千万别跟你学,日后容易讨不到媳妇。”
燕无袖又说:“哦,他们还说你骗人,把我托给你带的一定是我姊姊,是个大美人,不是什么普通朋友,所以不敢叫他们看见。”
燕山镇不大,该有的民俗却一样不少。略施粉黛的少女混迹在人群中笑意盈盈,良家的闺秀手持花灯秋波暗送,风尘的女子软玉闻言,将人一点点诱入重重罗幕之后的温柔乡里。天幕上是星落如雨,又恍若是天地倒转,将仙界的繁华送到了人间,而天上颗颗星子,不过是地上河中盏盏河灯的倒影。
日后易展辗转各方,见识过的纸醉金迷数不胜数,其间令人目眩神迷之处更是十倍于此,可每每回味起来,竟都比不上年少时候与同门入城,看过的这一场人间富贵来得热闹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