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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八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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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山中无日月,殊不知路途迢迢之中,亦难觉斗转星移。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燕山脚下滴水成冰。
官道上两匹马一远一近遥遥而来,打头的人身着白色毛皮披风,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凌厉的精致下颚;他身后的人却不讲究的多,外衣污迹斑斑已是灰色,只能勉强辨出溅上的几块个头可观的油斑,长发拢成一股随意搭在颈侧,与他纤尘不染的同伴形成鲜明对比。
“驾——!”
灰衣男人骑术精湛,连抽两鞭纵马追上前去,明明受累的是马,他却感同身受似的,气喘吁吁抱怨道:“跑这么急做什么......你又不进城,赶着回师门讨压岁钱吗?”
前面的男人不为所动,速度丝毫没有放慢,闻言回道:“为什么不进城?”
易展不知是舍不得遮住自己那张俊脸,还是真如他自己所说那般心火正旺,不畏严寒,并没有对脖子以上的部位采取任何防风措施,此刻他心里终于真真切切涌上一阵后悔,鉴于他甫一张口,就有无数风刃争先恐后地鱼贯而入,让他感觉自己不是喝了几口风,而是生吞了十份暴雨梨花针,恨不得给胃练上一套金钟罩。穿肠烂肚的真实感压迫下,两个人的距离不知不觉又拉开了。
况且狂风怒号中,一旦风向不利,他得费几倍的力气,才能把话全须全尾地传到上风向的燕无袖耳朵里。
眼下天寒地冻,他酸病发作,忍不住酸文假醋地感慨道:“北风卷地白草折——”
燕无袖头也不回:“听不见——!”
易展运足内力,气沉丹田吼道:“赶不上了!别进城了!落锁了——!”
这回应该是听见了,因为燕无袖做出了反应——他手腕一动,快马加鞭疾驰而去,更像去投胎了。
易展:“... ...”
他又好气又好笑,意识到时间推移下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改变,随着燕山镇一天天临近,燕无袖也好像跟着一点点轻松起来,虽然面部表情依旧乏善可陈,好歹不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毫无人气了。如今他会甩脸色,会明目张胆地嘴欠挖苦,会表现自己的喜恶,有时候兴致上来,也会开几个让人汗毛倒竖的玩笑。
... ...他更像一个“人”了。
许是这样形容一个人实在是少见,易展不由自主地从他身上延伸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去:一样心思直接,律己甚严,得他一笑,要送上成倍的笑容和真心。——只不过那人若是还活着,燕山镇大抵会是他最讨厌的地方,断然不会有燕无袖此时这样明朗的心情了吧?
他们随手从驿站买来的两匹马说不定真是深藏不露的神驹,一路驮着二人狂奔,居然堪堪在城门落锁之前挤了进去,易展看了一眼不知从哪又把面纱掏出来戴上,站在他身后一脸事不关己的小师弟,认命地叹了口气,掏出袖子里的荷包赔笑上前,好说歹说,又熬过守城官兵对他小娘子的调侃打量,总算平安无事进了城。
“现在这个时辰,恐怕很多客栈都没有上房了。”易展牵着马与燕无袖并肩缓缓在街边走,心里对马兄敬畏非常,盘算着要给这二位寻个匹配的住处,“你有什么相熟的地方没有?别的不打紧,马棚一定要好。”
这话不知撸了燕无袖哪根尾巴尖,他道:“我不大下山,不清楚。”
其实语调声气都与平日里殊无二致,但易展就是直觉他有点生气。
他有点稀罕,又有点莫名其妙,偏偏燕无袖绝不是无理取闹之辈,易展一时不知所措,只好装作毫无觉察,一脸无辜地好奇道:“不下山?那师门里休沐的时候你都做什么?练功吗?”那也太刻苦了。
燕无袖这次停顿了更长时间,然后他似乎强迫自己缓和了语气,硬邦邦道:“对,练功。我不喜欢这些,从不跟他们下山乱逛。”
说着他语气有点奇异:“倒是师兄你,常常下来逍遥快活的人,怎么也找不到合心意的落脚处吗?”
易展苦笑道:“你没听过‘到乡翻似烂柯人’吗?这么久没回来,既怕那些店家都不在了,又怕店虽然在,故人又都不是故人了。”
翻来翻去,翻作一个“物是人非”。
还有最可怕的,易展只字未提,燕无袖还是想到了。
故地仍是故地,故人依旧故人,可他自己呢?那些笑容温和的百姓问起他这些年杳无音信的因由,先不说其间内幕重重,他扪心自问,哪怕自觉无愧,他有勇气说出来龙去脉么?
难以启齿的近乡情怯,或许是他潜意识里还是无法接受现在面目全非的自己吧。
燕无袖略作迟疑,原本要往繁华地走的脚步硬生生拐了个弯,走向了靠近城郊的荒凉地界。
烛火微微跳动,发出清脆的吡剥声。
燕无袖简单整理了行李,例行公事坐在桌前发呆。不一会儿一人不请自来,推门而入,是端着个托盘的易展。
他把盘中酒菜一一码放在桌上:“就知道你没睡。这么冷的天,还不生了火盆,窝到床上去。”
燕无袖瞟他一眼:“多谢。不冷。不喝。”就差把逐客令贴在脑门上了。
易展已然习惯了他这爱答不理的德行,自动隔离了嗖嗖外放的冷气,自顾自拎起酒壶斟了一小瓷杯,捏在手里缓缓摇晃,似笑非笑道:“知道你不喝,原也不是给你的——我说小师弟,你是不是忘了欠着我的东西?”
燕无袖了然:“你是来问问题的。”
离京第一晚,燕无袖就主动找到易展,准备兑现承诺,不料这人临时变卦,说每天一猜进程过于缓慢,未免乏味,不如将次数悉数积攒起来,待得到了一线天外,再一并清算。燕无袖在内心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作祟下还是答应了,于是一直推至今日。
窗边剪影憧憧,两人相对而坐。
易展率先开口:“惊蛰我见过,小满是个小丫头。”
燕无袖点头默认。
“立春死在我离派之前,白露是个用毒高手,而你明显对这些一窍不通......”
在外如雷贯耳的名字一个个被提起,又一个个被排除。
最后易展问:“你是霜降?”
燕无袖冷笑:“贵人多忘事,霜降不是前些日子死在你手里了吗?”
易展沉默了一下:“恕我愚钝,除非你是什么故人死而复生,又或者是本人无意中幻化出的分、身,否则,我真的猜不出你是哪路神仙了。”
燕无袖这下真的有点伤心,他猛地看进易展双眼,其中情绪翻腾混杂,声音不高,尾音却颤抖的有些明显:“你连漏了谁都想不起来吗?”
易展疑惑道:“不能吧,四时谷虽说节气为名,可也不是正好二十四个人的,有好几个位置是空置的,除非后来... ...”
“没了,”燕无袖飞快地打断他,“后来的只有白露。”
而她已经被排除了。
易展受不了似的避开直直射向他的目光,敛目沉思。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
四季春为首,在春日节气中占得一席之地的,无不是有名有姓的厉害人物,大部分都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
他是说......
易展轻声道:“燕无袖,你不会是想说,你是谷雨吧?”
没有回应。
易展:“我带过这孩子很长一段时间,你可知道?”
燕无袖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如果是他,我会认不出来?
他不由得有点委屈,刚想说点什么力证“你就是没有认出来”。就见易展像是被刮了逆鳞,语气绷得死紧:“你怎么会想到他的?是听说他好看么?对,他确实好看,要是有命长到这么大,大概真和你一样是个美人了。”
易展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费力调整呼吸,把“你不该拿逝者开玩笑”和着酒咽了回去。
燕无袖倒像是被他吓住了,半晌才回神似的问:“‘有命’?你为什么说他死了?”
易展冷冷道:“因为是我亲手把他埋了的。”
“是我害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