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纷乱 ...
-
一样米养百样人。世上活人熙熙攘攘,自然形形色\色。
有人心思重,旧日里说者无心的几句话能记恨到忘川河边;有人心思轻,即时即刻再怎么刻骨铭心、痛不欲生,等大醉一场、转过头来,也就过眼烟云一样,晃一晃就散了。
可易展觉得自己两种都不是。他好像在夹缝中艰难求存的一颗营养不良的幼苗,表面上只知向上攀援,爱恨情仇都是浮尘几粒,从不挂心,私底下滋生出长长的根系,狠狠扎在名为“旧时”的土壤里。他没法跟任何人解释那种莫名的对故事与故人的执念从何而来——并不只是因为他的嚣张轻狂在被逐出师门之后戛然而止,也不只是因为他曾经把酒言欢的友人们在岁月变迁里一点一点如滴水入海泯然众人......说穿了,他一直努力求朋告友地找着故交,或许只是一种证明的冲动,想要证明尽管人心险恶而世事艰难,他曾经的天真的坚持都是有理可寻,有所得报的。
可是他不知怎么的就开始心灰,年复一年行至今日,终于要放弃了。
燕无袖却说:“我告诉你。但是你要来何用?”
易展坐在桌边用拇指轻轻搓着中指的第一指节,过了一会他仿佛是看着桌上有点闪光的银子,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就那么涣散着眼神,用一种有点奇异的带着嘲讽的语气回答:“找人——对,找红颜知己,行了吧?”
燕无袖道:“你骗我。”
易展道:“对啊。生气吗?是不是想拂袖而去?我现在不想知道了,不要等我反悔啊小美人。”
他语气轻佻,话里却没有平时的笑意,燕无袖不傻,看出他情绪不太对劲,不但没像易阁主要求的那样转身就走,反而旋身在四方桌的另一头坐下,露出思索的神色,片刻后说:“那套剑法,是一个......哥哥,教我的。”
“不可能,”易展张嘴就想说他没有教过任何人,转念一想,不论燕无袖从哪里学来了他独创的剑法,他此时开口认下都无异于自投罗网,于是又把话咽了回去,仍旧面无表情地沉默,以逸待劳。
不料燕无袖见他不吱声,居然也就不说话了,此人本来就是个资质绝佳的锯嘴葫芦,此时乐得清净,两人对坐无言,渐渐的好像开口成为了他们之间妥协的标志,谁都不愿率先做服软的那一个。
天隐隐的有点要阴的意思,又有朦胧雷声自远处滚滚而来,整个房间像是劈头盖脸洒下一大把漆黑的细沙,易展半站起身,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火折子把灯点了,又一声不吭地把那一堆银子扫瓜子壳一样扫到桌子边缘,把先前挪到边上的果盘摆到正中央,开始剥盘子里的龙眼,两指一搓,龙眼壳就乖乖裂了条缝,他再接再厉指尖一挤,把果肉连带核一起挤出来,放到空茶杯里。
他演哑剧似的剥满了一茶杯,推到燕无袖面前,燕无袖拈起一个吃了,烛火的光影在他侧脸上摇曳,把那张玉琢的脸映得影影绰绰。
易展继续剥。燕无袖继续吃。他们俩以一种奇怪而默契的节奏不停重复着剥和吃的动作,小二端上的一大盘龙眼渐渐见了底。最后一颗龙眼肉从易展的手里掉出来的时候,他看着燕无袖的眼睛说:
“吃人嘴短。”
燕无袖:“......”他不知怎么的,就扬了一下嘴角。
“是真的。哥哥待我很好。”燕无袖顿了一下,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显得有点苦恼,“我的名字也是他起的,他带我下山,喝酒,教导我剑法,跟我说了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事。”
易展不置可否:“我怎么不知道四时谷里还能出这种圣人般的人物?就是姚老头教我们,也没有这么上心吧?”听着就像是编出来的。
燕无袖微微笑了一下:“不是四时谷的人。”
这就难怪了,林子大什么鸟都有,保不准就有那种一心盼着别人好的正人君子,易展没再追究这个问题,对他们的认识过程也不怎么感兴趣,他更关心的是另一个:“你那个......哥,都教了你什么?”
燕无袖道:“剑法。”
然后居然一问三不知了。
易展内心暗骂一句:“龙眼白剥了。”
也没有反省一下自己拿龙眼就想换情报的底气到底从何而来。
燕无袖轻轻在桌下攥紧了拳头。
——都教了什么?
教他以剑证法,教他抱守归一,教他要有“道”:无论做什么,什么都好,总要有一样九死不悔的东西,至于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那都是下一步考虑的事情了。
他说那叫“剑道”。没有这个,你永远只能是别人手里的一把剑;唯有得道,你才能做天上地下第一无二的剑客。
燕无袖的神魂在欲摧城的黑云之下游荡了几千里,终于被天边冷不防一道闷雷劈回来一点,归位时就听见楼下喧闹,间或夹杂着“杀人了”的尖叫和桌椅翻倒的打斗声。
易展似笑非笑推锅道:“让你走,你非赖在这儿吃龙眼,这下可别想走了。”
见他仍旧有点茫然,易展好心解释道:“没听过吗?但凡有乱子的地方,没有四时谷,就有月华阁。既然贵门派对现在楼下的争端一无所知——”
他欲擒故纵地笑了一下,楼下的大呼小叫在这期间变本加厉,“掌门”“师兄”的哀嚎不绝于耳。
两个人站在走廊扶栏向下望,一灰一蓝两道身影缠斗正酣,旁边不远不近围了一大圈人,衣着打扮界限分明,于是易展在一片杯盘狼藉里兴致盎然地点评道:“灰兄这一招,找的时机不大理想,他要是略微缓上一缓,把剑一扔,那蓝兄必定愣神,趁此机会端住他的胳膊肘,只消一拉再一拽——唉,也不知灰兄平日的力气如何。”
旁边冷不丁有人问了一句:“怎么说?”
易展:“他要是力气大,又是有心算无心,把蓝兄的胳膊拉脱臼了也未可知。这胳膊脱臼跟赌钱一样,一旦脱了一回,日后要再脱,可就容易多了,拼着被刺一剑,给对方留下个隐疾,岂不快哉?”
说着又意犹未尽道:“实在来不及,还可以去挠他的胳肢窝嘛。”
搭话的人听了他这番大言不惭,居然一本正经道:“原来如此。”
燕无袖扭过头去,果然看见一张楞气横生的娃娃脸认认真真地分析道:“可是我看虽说二人都是使剑,蓝衣兄台的佩剑却似乎要更长一些,灰衣兄台若是率先弃剑,不就直接被刺着了么?难不成在这其中还另有玄机?”
燕无袖:“......”
当然没有玄机,真要这么干,他坟上的草都能有人高了。
易展也没想到见天胡扯,今天碰上一个真上钩的,一时间有点受宠若惊,立刻神色凝重道:“这事说来就话长了......”
楼下“嗷”的传上来一声惨叫,却是来自观战人群中的灰袍一方,打斗中的灰衣人立刻收招停手,脸色大变:“师兄!”
四周一瞬安静,弟子呜咽声无遮无拦地传出来:“掌门,掌门他......”
灰衣人大怒,再次向对方出招,招式凌厉了几倍,已然是要玉石俱焚的态度,一时间蓝衣人竟有些无法招架。
易展慢悠悠指点道:“蓝衣的那群是慧寂剑派的弟子,灰衣的是沧澜山庄的高徒,他们两家好记的很,一个名灰穿蓝,一个名蓝穿黑,又在同一块地界上,都认为对方抢了自己的风头,一向相当的不对付,更有意思的是,上个月,传说那沧澜山庄的庄主夜探慧寂剑派,与他们掌门的夫人共商大计,不幸被撞了个正着——”
娃娃脸立马问:“什么大计?”
易展得此一问,正中下怀,笑眯眯道:“当然是花前月下,郎情妾意的大计。”
娃娃脸一张脸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起来,犹自强撑着冲他一拱手道:“竟是如此......与兄一言,获益匪浅。江湖中人,所想果然与我等凡夫俗子大相径庭。”
易展:“...客气。”这话竟连他都不知该怎么接。
好在娃娃脸也不太在意对方回应是否得体,他紧接着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道:“在下舒森,是个......”
楼下一声脆响,是蓝衣人被狠狠击飞到正厅角落,打碎了仅剩的一套完好杯盏。
楼上的舒森在乒乒乓乓鸡飞狗跳的狼藉中还来得及再次脸红了一下:“......写江湖话本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写的是春、宫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