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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出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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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十钱漫不经心道:“本来这辈子也没打算讨媳妇。”
… …
近来京中好附庸风雅的显贵们不知怎么的迷上了魏晋风流,男人作文士打扮,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座荒山上寻摸来的枯黄草茎,上上下下在他的唇齿间晃动。
他上下打量了面前的少年好一会:“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抱着你大腿哭着要学医的小孩?恕我直言,他看起来一点哭的迹象都没有。”
易展立刻转头道:“谁说的,那是他恢复能力好,你要是早点来,他那眼睛还是肿的——小宁,哭!”
宁叶筷子往桌上一搁,饭也不吃了,幽幽道:“这位兄台,我上辈子一定抢了你的媳妇。”
易展混在中间和稀泥:“你别看郎兄年纪轻,他可也是有名的圣手,治好过不少疑难杂症,尤其擅长医毒,比起你叔父也不逞多让,跟着他,是你赚了。”
宁叶正待说话,郎十钱突然呸的一声吐出嘴里的东西,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抱起双臂道:“你别费那个功夫了,我不会收他的。”
宁叶:“……”
易展不解道:“为什么?不是你一直说想找个传人的?”
郎十钱看宁叶一眼:“我是找传人,不是找美人,医者仁心,我们郎中一行可收不起这位小公子这样的大佛。”
宁叶原本酝酿了一包眼泪的眼睛在听到这个回答后骤然变得有点冷,他不言不语地盯了郎十钱一会,对方却毫无所觉似的仍旧下箸如飞,时不时要对某道菜肴评头论足一番,似乎就是随口一说,完全没把方才那番言论放在心上。
易展一手搭在窗沿上,一脸嫌弃地看他:“罢了,既然你看不上我介绍的人,也算是白跑一趟,难得来一次京城,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郎十钱道:“你也把自己面子想得太大了……我这回来,可不是为你来的。”
他一笑:“听说京里,出了个太医院都解不了的病例啊?”
易展听了这话,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开心的意思,他眉头皱起,生硬道:“这事不用你管——你要是实在无事可做,就去花街柳巷多串串门,听听曲子,等混的差不多了,就滚回你的老窝去。”
郎十钱:“没钱。——你是不是还要说你给我?我还偏就不收了。要我去玩也可以,这回我得用皇家给的诊金享受一把。”
易展:“……”
郎十钱:“不是我说,太医院就算有那么点本事,那也是正路子出来的,中规中矩见识有限,不像我们混江湖的,什么歪门邪道、奇淫技巧都见过,他们解不了的东西,指不定在我们这就跟风湿感冒一样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宁叶本来已经认命地转开视线,这话一入耳,忍不住又转回来瞥他一眼,一双眼睛瞪得大了些,一副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的狠态。
易展道:“不是能不能治的问题——”
郎十钱:“可是你不是想治么?少废话,拜帖我已经送到太医院了,估计下午就有回音,你边儿待着去,接下来的事情没你份。”
易展:“你昨天晚上怎么不说?!”
郎十钱冲旁边努嘴:“哎,易兄,当着旁人,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什么昨天晚上,我郎某人一向洁身自好,你别平白无故污我清白。”
易展沉下脸。
郎十钱突然道:“行了,谁也不是被人护着长这么大的,哪这么容易就死了。易万金,不是你春宵一刻值万金的时候了?你到底慌个什么?”
易展只是摇头,心里也知道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更不用说去说服下定了决心要趟这趟浑水的友人,最后他道:“你去可以,小宁跟着你去。”
郎十钱:“??什么?”
易展道:“他叔父……呃,义叔父,是太医院主事的宁太医,而且他这一个月都在太医院跑,人都混的熟,有他跟着你,来往也方便些。”
郎十钱干笑道:“这这这,鄙人闲云野鹤惯了……”
易展道:“那我就找人把你打晕了带回去。小宁,你听见了?”
郎十钱平日里话说得狠,实质上还是个武艺不精的半吊子,一受威胁立马收了气势,只好扫了宁叶一眼,寄希望于能借这传说中特别能闹的小公子一把东风,让他展现一下对自己的厌烦,好借此脱身。
不料宁叶道:“好的!”
郎十钱:“……”
一定要概括易展近日来做的事,恐怕只有“莫名其妙”四个字。他莫名其妙支使一个认识仅一天的少年去跟着他相交数年的友人,而对方居然还答应了他;莫名其妙不让医术精湛的友人去医治他一心要救的病人,还为之频频和他呛声;然后他可能是意犹未尽,觉得自己还可以更加不可理喻一点,于是回到所住的客栈后,他叫来燕无袖,啪啪啪摆了满桌的银两,抬手朝桌上一指:“你杀不了我,这么些天,也该知道险衅书不在我这了,盘缠在这,你走吧。”
燕无袖:“……你这是打算出家?”
易展煞有介事地一点头:“是啊,本人看透红尘,正有此意。”
燕无袖似乎被他噎了一下,一时间无言以对,一直到易展几乎要以为自己居然超常发挥地成功打发了这个最难缠的跟班,他才直直地盯着易展,口气认真道:“你当初问我的问题,不想知道了?”
易展沉默了一会:“算了,现在想来,都是过去的事情,不重要了。”
——明知道这是师门派来取他性命的杀手,为什么还要把他留在身边?
繁花满地的扬州,梅向好问过他这个问题,被他搪塞过去了,反正世间红颜蓝颜,好看的都是祸水,男人为了祸水做出什么傻事都可以理解。
但不是这样的。他再怎么猖狂,怎么目中无人,也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的功力出神入化到了把一个时刻想要杀自己的人放在身边,也能毫发无损的地步。
那天晚上他索然无味地在自家庭院里晃着剩下的半壶清酒,手边无风天上无月,还没等他喝出成三人的对影,就隐约看见边上树丛中银光爆闪,他迷迷糊糊往旁边躲,谁知竟然真瞎猫死耗子的躲开了,来不及细想这么蹩脚的功夫如何得以闯进月华阁戒备森严的总部,易展就强撑着抽出腰间长鞭,同此人匆忙交起手来。
几十招过后他原本就不重的酒意愈发淡了,人也渐渐清醒,不由暗自心惊——他自然认得四时谷的剑法,对于此人出身于四时谷也不甚奇怪,但一来一往间,他不可避免地注意到对方在起手式时,手腕好像不堪重负似的,有一点微微的下沉,手肘也不由自主地更向外一些,弯曲成更好发力的弧度,幅度不算特别大,但对于要求严苛的四时谷弟子来说,已经是足以被责打乃至关禁闭的失误了。
易展不动声色地留心着,发现他接下来的每一招,都维持着这样的发力方式,而且他刻意将重心放得很低,这使得他的底盘比其他讲究“身轻如燕”的四时谷弟子更稳,同时姿势也就没那么雅观,好在人身材挺拔出尘,倒也没有减色多少。
这样看去,倒像是…..易展心下一动,下一次刀鞭相接时他手腕发力,堪堪卷上了对方的剑尖,男人毫不犹豫地提肘回拉——
易展的耳边突然嗡嗡作响。
“要我说,这软兵器就是不如硬兵器好。什么鞭子,流星锤,能缠上又怎么样呢?我想过了,你只要像这样,这么一提,再一拉——嘿,什么样的绕指柔都得玩完——”
下盘要稳,手腕要沉。兵器被缠住,手肘要回伸……
——那是四时谷曾经的首席大弟子、被师尊赞为“妖剑”的杀手易清明,自己偷偷摸摸总结出来的一整套剑法,看似同途,实则殊归。因为姿势难看,而且与师门历来所传相差甚远,他只在下山同朋友喝酒时开玩笑似的提过几句,此后再未露于人前。
这个人是从哪里知道的?难不成当年桃李春风中的朋友们,竟还真有活着的么?
易展终于弃鞭拔剑。寒光出鞘,剑身上两字铁画银钩——
清明。
也只有在决意要探寻过去的时候,他才有了重新拿出这把不离身的剑的底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