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四时》巫楹

12、济世

　　话一出口，易展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去打量他的反应。
　　燕无袖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未亡人，然后呢？”
　　易展：“……你不难受？男人，和男人……”
　　燕无袖手不知什么时候放在了腰间佩剑上，他似乎是无意识的用拇指顶开了剑鞘，片刻后又推了回去，反复几次，看得易展心下发虚，然后才道：“有什么难受？师兄前些日子，不也说自己是断袖么？我要难受，早在那时就揍你一顿。”
　　易展这才想起之前在秦府自己对着韩霜降那一连串东拉西扯的胡说八道，当下尴尬起来，连连摆手：“我那是为了堵那小姑娘的话，不对，”他想起自己从少年起颇丰的猎艳史，对着那双漆黑的眼睛又没来由的开始气短，“也不完全是为了……”
　　“总之，”他眼见自己越抹越黑，终于放弃了，破罐子破摔地总结道，“我也就说说，想来姚影把你们留在谷里也不过是天天练功，对世情知道的少，听听权当长了见识。”
　　燕无袖这次没跟他抬杠，反而颇为认同地颔首：“确实收获颇丰。”说着他又想起一件事来：“连你这种常不在京城的都知道，想必这件事也不是什么秘密，那他们俩的家族……”
　　易展一声嗤笑：“尹长风打记事起恐怕就不知道爹娘姓甚名谁，谁敢管他？至于崔向晚……你知道他的腿是怎么废的吗？”
　　燕无袖不说话了。
　　易展看出他兴致不高，于是也闭口不提，换了个话题道，“崔暮从尹长风来京城起就在他身边了，虽然他平时不提，但出身绝不简单……一开始浮浩楼真的只是个位置绝佳的小酒楼，除了喝酒吃菜其他一应不管，直到五年前尹兴失踪，为了打探他的消息，才渐渐发展到如今的规模。”
　　“入浮浩楼，晓天下事”——
　　要熬多少心血，才能在短短几年内建起尚令皇家胆寒的庞大信息网？
　　“哎！”
　　燕无袖刚要开口说话，易展就被他们走向的商行中跑出的一个人猛的撞了一下，连带着他也打了个趔趄，这一撞力道不小，幸而易展大概皮糙肉厚得天赋异禀，除了整个人晃了几晃，虚张声势地惨叫数声外并无大碍，反倒是撞了他的人没刹住脚，直接壮烈地扑倒在地，怀里的东西跟着洒了一地，看过去尽是些颜色暗淡的枯叶碎片，场面十分壮观。
　　商行里掌柜忙不迭跟了出来连声道歉，话了又一脸无奈地转向蹲在地上闷声不响地捡着那堆叶子的人：“小兄弟，不是我苛待你，我这是商行，收你的药草做什么？这这这，我也认不出来，白白糟蹋了你的神草不是！”
　　那人一抬眼，易展就知道这凶神恶煞的老板为何这回说话这么好声好气了——这是个眉清目秀十来岁的少年，看起来一副白白净净的斯文样子，加上周身穿着不富却贵，怎么看都像个被家人放出来体验人间疾苦的小公子，而按他这不食人间烟火的行事作风，背后的门第还很可能是一入深似海的那种。——哪里是来做生意的，简直像是来讨债的。
　　小讨债鬼仰着一张小脸，单手捂着另一只手的手腕，可能是跌在地上磕疼了，眼圈居然慢慢红了。大而圆的双眼努力地瞪着，聚起一层水光来。
　　掌柜被他吓得够呛，七魂六魄已然出窍到了空中，仿佛看见周遭隐藏在人群中的黑衣暗卫面无表情地记下自家少爷遭人欺凌的种种惨状以供主子秋后算账，他赶忙上前，手疾眼快地将地上七零八落的药草用手垄作一堆，看也不看地统统拨回倒在另一边的竹篓里，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碎银，一股脑塞进少年手里，赔笑道：“要要要，这些我全要了，银子在这里，小……”他本能地想叫“小公子”，噎了一下，还是决定顺应这位小爷的趣味，欲盖弥彰道：“小兄弟拿好咯！”
　　燕无袖：“……”
　　他低头看着少年用袖子遮住的手腕上他自己方才掐出来的一大块青紫，一时哑然。
　　易展倒是在旁边看的津津有味，商行也不去了，等掌柜为了不把讨好表现得太过刻意，默念着“破财消灾”转身进了大门，他弯下腰，饶有兴致地捅了捅仍然蹲在地上一脸柔弱的小少爷：“小兄弟，喝两杯？”
　　燕无袖：“……”
　　易展成功把人拐上酒楼的时候，仿佛听到身后有人语气不太好地轻声说了一句：“果然断得很坦然。”
　　他疑惑地扭过头，却只看见燕无袖那张总是在走神的脸，只好默认是自己耳鸣，讨好笑道：“带你去那里，原本就是想找人打探点消息的，这下好了，有现成的，省事儿多了。”
　　说罢不等燕无袖做出什么反应，径直向对面的少年道：“小公子，你卖给那掌柜的是什么草？”
　　少年正一脸嫌弃地拿筷子戳着已经端上来的一盘竹笋，筷尖在瓷盘边缘的一圈缺口上滑来滑去，看样子十分想摔碗走人，然而大概是真饿了，犹豫了半天，还是颤颤巍巍地夹起一块来往嘴里放，边嚼边含糊道：“神仙草。”
　　易展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少年翻了个白眼：“神仙草。你聋吗？”
　　燕无袖在一旁道：“好像不曾听说过这种草药。”
　　酒楼闷热，此处又是包间，他干脆又将面纱摘了下来，少年看了他一眼，态度不由自主的好了点，他打了个暂停的手势，耸肩缩脖的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这才道：“你当然没听过，因为这是我起的，那就是城郊那片跑马的地方随便薅的，一抓一大把，你们要，我下次可以带你们去。”
　　易展：“…….”
　　他突然问那少年：“你跑到京城地界坑蒙拐骗，你叔父知道吗？”
　　少年不以为意：“怕什么，他又管不着我，再说了，到时候只要我一哭——”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住口，果然看见男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易展伸手一指他因为闷热而敞开的领口处露出来的一截红线：“宁小公子，挂坠露出来了。”
　　南疆有缥缈山庄，中原有济世医馆。
　　一个以毒杀人，一个悬壶济世。
　　宁叶叹了口气，把手探进衣领，顺着红绳掏出一枚小小的挂坠。挂坠似是黄金打造成的，被做成一枚树叶的形状，模样相当精巧，隐隐约约能看到上面铁画银钩刻了一个“宁”字。
　　他妥协道：“好吧，你别告诉我叔父。他老人家知道了，铁定要跟我生气，那我就不能待在京城了。”
　　易展问他：“先不说这个……王老将军到底怎么样了？宁大人这些日子一直见不着，听说是忙着看诊？”
　　宁叶道：“他住在王将军府上了。”
　　易展微微皱眉：“情况很不好么？到底怎么回事，太医院有章程吗？”
　　宁叶回答：“有。”
　　……然后他举筷去夹新端上来的红烧肉，不说话了。
　　易展从桌上竹筒内抽出一根筷子扔过去，精准地把那块肉打了下来：“问你话呢。”
　　宁叶一脸茫然：“我说了有啊。”
　　“什么章程？”
　　宁叶：“我怎么知道，他们一群老头围在一起，药性来毒性去的，我又听不懂，怎么记得住。”
　　易展：“……小兄弟，你真的是宁亦恒大人的侄子吗？”
　　宁叶老老实实道：“干侄子。我从小就想学医，可是住在山上没人教我，只好自己到处胡乱采药。有一天路过我家附近一个悬崖的时候偶然救了宁大人的大哥，而且我刚好也姓宁，算得上有缘分，就认他做了干爹。”
　　易展：“……”半路出家，难怪一问三不知。
　　燕无袖道：“那你也不能乱卖药给人。”
　　他久不开口，坐在一边就是幅壁画，宁叶几乎要忘了他的存在，此时被他冷不防出声吓了一跳，猛地向上蹿了一下，才红着脸坐回去，悻悻道：“知道了。”
　　易展也道：“说的对，要是医人不成反害人，岂不是污了宁家的名声——这样，既然你是真心想行医，你叔父又没空管你，你这几天就跟着我，我找个好大夫好好教教你——吃完了吧？小二，结账！”
　　宁叶：“……啊？”
　　不是，大哥，你是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