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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成长代价(下) ...

  •   南方的天一向多变,像小朋友无法控制的脾气。明明刚刚还挂着暖阳笑脸,一会儿就耷拉了下来,眼睛眨巴眨巴,起了阴霾,沾了泪水,越哭越带劲儿,直到大雨倾盆。

      沙婉后悔早上出门时没听妈妈的话带上伞,窄窄的屋檐又不够遮风避雨,她拍拍玻璃门,屋里没反应。她只好一边念叨“都是命啊”,一边后背使劲紧贴着门,踮起脚尖,使身体淋雨面积变小。

      “哎呀!”

      伴着开门的嘎吱作响和自己一声惊呼,沙婉整个人突然失重,向后倒去,跌入一个结实的怀抱。她抬眼,对上一双忧伤却不失清澈的浓墨瞳孔。空气在这一瞬仿佛停止了流动,呼吸凝固在鼻腔,疾雨倾泻的节奏配合她的心跳,哗哗哗,砰砰砰。

      邬童双手握住沙婉的肩膀,将她扶正站好,又迅速将台阶上能收拾回来的东西抱进客厅地上,随手关上门,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呆呆地杵在门跟前,沙婉不知该感谢好雨知时节,神助攻,还是该郁闷自己此刻的狼狈。毕竟,她确认了邬童没有丧失对外界的关注,这样大家都能放心点。可同时又在一个全校女生瞩目的校草面前失态,湿乎乎的额发、脸颊与衣角裙摆,简直是,淑女姿态荡然无存,自己瞅自己都上火。

      胡乱思绪间,背后的书包和手上的披萨盒被取走,紧接着头上被盖了一个什么东西,挡住视线,她伸手一拽,是一块干净的白色毛巾。

      “走廊左边有客用洗手间,里面有吹风机,还有一件套头棒球衫,新买的。”

      疲惫的男声绕过沙婉的耳垂,她回头“谢谢”,却不见人影。原来邬童已回到沙发,缩在一角,一手撑额,合起眼帘,好像屋里多个活人还是活物,跟他并无关系。

      不愧是王牌投手,移动的速度和投球一样神出鬼没,沙婉啧啧赞叹。她又琢磨,迷妹们坊间流传“社会他童哥,人冷话不多”,一定程度上可能也是误解,凭这一系列举动就能反映出,邬童心细如发,绅士有礼。

      等她从洗手间整理好出来,风雨仍未有停歇的意思。它们暴躁着、怒吼着、撕扯着,搅乱外面的世界,万事万物一片混沌。而那双浓墨瞳孔的主人,也如同这风雨般迷蒙,徘徊在人生的混沌路口。

      短短三天,他的面庞消瘦了,纤密的睫毛下黑眼圈明显,握着耳机线的修长手指微微颤抖,他在透过随身听里的声音触摸母亲留下的回忆,紧咬的嘴唇又泄漏了他奔腾不息的思念。不得不承认,即便憔悴了,邬童依然颜值在线,气质依然挺拔,可沙婉看着这一幕——苍白的脸色与蜷缩的肩膀,鼻子忽地发酸。

      她能读出来,因为有人在,邬童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以面无表情来掩盖不安惶恐。但越这样,悲伤的气息就越像决了堤的河口,滚滚浪潮,席卷每个经过的旁观者。

      沙婉坐在了沙发另一端,揉揉鼻子,低下头,双手抬起,十指指腹彼此敲击,定了定神,心下有了主意。火烧眉毛,连哄带骗,先让邬童吃东西才是正道,班小松说得对,人是铁,饭是钢,吃饱才有力量思考。她往邬童的方向挪了挪,清清嗓子。

      “邬童,你饿吗?”

      邬童轻轻摇头。

      “可我饿了。”

      邬童恍若未闻。

      “主人不吃,客人怎么好意思吃,要讲礼貌的。”沙婉的话术层层递进。

      “你吃吧,不用管我。”邬童终于懒懒开腔。

      “中华民族是礼仪之邦。你不吃,我自然不能吃。唉,雨这么大,一时也走不了……”沙婉故意连连叹气,楚楚可怜,狡黠的余光却在观察邬童的反应,“只好跟你一起饿着咯。可怜我的胃,唉,一会儿该疼了。”

      “浪费粮食不好。每一个精美食物背后都有厨师的用心,我想,你也不愿辜负别人的心意,是吧?”沙婉继续喋喋不休,她从不知自己有唐僧念经的潜质,大约是棒球队去多了,被“唐僧一号”班小松传染了。“要不这样,你实在不想多吃,那就我每吃两块,你只吃一块。”

      邬童不是不爱吃,日常棒球训练量大,他的食量一贯也大,又热爱在甜品社做蛋糕,卡路里没少进补。只是这几日,身体机能似乎麻痹了,新陈代谢似乎不动了,他感受不出温度,无所谓饥饱。浑身每个细胞,都围着母亲在世时留在他脑海里的影像打转,一帧一帧不断回放,无暇顾及其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还没好好回报过母亲,他还在等着去美国探望她,却永远失去了做她孝顺儿子的机会。

      是的,永远失去了。这个念头疯狂又残忍地折磨着他。

      也许自己只有身体上的痛苦,才能缓解一点心灵上的痛楚,不吃不喝,反倒好受些。尽管他明了,母亲不希望他自暴自弃,若在天之灵看他这般,也一定心疼极了。

      身旁的班长大人不依不饶,他自然识得破沙婉的小算盘,人艰不拆。一个女生这么努力想骗自己吃东西,也是一种关心,要真饿胃疼了班长大人,全班同学以后都不会放过他。罢了,吃不下也硬塞两口吧。

      他放下随身听,摘下耳机,坐起来,打开披萨盒,用附送的塑料刀按着已划好的纹路,切了一块,叉起来。

      “等等……”

      眼疾手快的沙婉按住邬童右手腕,成功将披萨阻止在距离他嘴巴五厘米处。

      邬童眯缝起一双桃花眼,看看沙婉抓在自己手腕上的纤纤素手,又打量一番她,满是不解。沙婉讷讷地收回手,在脑门拍下一掌,扯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原计划是邬童答应吃饭后,她找微波炉翻热披萨,再端出来吃。谁料邬童的动作比她的反应快,她的脑子又没身体反应快,下意识拦住邬童,心里却深深鄙视自己的智商下线:顾什么冷热,万一他改主意不吃了,那才真凄凉。

      “没事……快吃,快吃吧。”

      沙婉同时拿起两块披萨,吃货栗梓附体,左右开弓,风卷残云。而此刻,邬童还在慢还悠悠小口啃着第一块面饼,沙婉叉了一块比萨,递到他面前。
      “说好的,我吃两块,你就要吃一块。我打算再吃两块儿,所以你要尽快消灭完第一块儿,不然我要等很久。”

      说实话,沙婉这套逻辑让邬童觉得实在“感人”,“尬聊”居然还能如此振振有词,学霸二字也不是白来的。但他明白,她平时并不这样。人如其名,温婉伊人,算不得软糯萌妹子,也不是火爆女汉子,吃东西时不徐不疾,也不贪嘴。比如,她与栗梓是固定的美食拍档,每次基本是栗梓包揽三分之二,她解决另外三分之一。

      当然,邬童没兴趣打听女同学的八卦,架不住焦耳传播八卦的热情和班小松的碎碎念,多少记住了些。

      看一个漂亮姑娘豁出去形象,拼命找理由,又使劲给她自己塞披萨,换他多吃一点,一颗感动的种子悄悄掉进心里,片刻枝叶繁茂。邬童接过沙婉递来的披萨,喉头翻滚几次,嘴唇蠕动,终是嘶哑挤出一句,“剩余三块儿我都包了。”

      说着,大口大口咬下去,很快,披萨都下了肚。

      又一次,邬童的反应快过了沙婉的计划,她有刹那愕然,过后却是窃喜。虽然她猜测,以邬童的状态,吃饭和嚼蜡没什么区别,食物只能发挥供人类生存的作用,丧失了提升愉悦感的功效,但至少他不会继续饿坏身体。

      俩人将披萨包装盒和塑料刀叉收拾进垃圾袋,完成这最后一道工序,客厅里陷入了沉默。

      同一个空间,两个世界。

      沙婉不知,该说什么。

      如果连哄带骗让邬童吃饭,还有一定心理优势,而此时,她并无把握能讲出什么宽慰人的动听语言,生怕说错了,让他更难受。失去母亲的难过,她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无法想象。她绞着手指,像个心虚的孩童,之前的豪气一扫而光。

      而邬童,不想说什么。

      快乐分享出去能收获双倍快乐,可悲伤分享出去却惹他人愁满怀,何必呢。不如藏在沙发一角,抱着膝盖,埋下头,独自舔舐伤口。去他的天子骄子,去他的成熟独立,他不过是个渴望母亲的可怜孩子。他想有机会向母亲撒娇,他想吃母亲烧的饭菜,他想喊一声“妈”,听一声亲切的回答“哎,儿子回来了。”如今,偌大的房子,只剩一个人的独角戏。

      风窜过门窗的呼啸已减弱,大雨也收了神通。屋顶积水顺着房檐滴滴答答,青草伸起被打趴下的腰身,树枝停下了张狂的摇摆,重新调整了优雅姿态。沙婉望向窗外,世界都被洗得清晰了,就像她理想中的青春那样,纵然风雨也有晴,只是不知邬童心中的悲痛,是否随之冲刷掉几分?

      该回家了,她站起来,将还替换下的校服上衣填进书包,把笔记留下,背起包,向邬童告别。

      “等下。”邬童叫住她,抬起头,指指门边墙上开放式衣帽柜,“拿伞。以防万一。”

      “谢谢。”沙婉点点头,暗自腹诽,明明她是女生,可这个男生却比她考虑周到,情何以堪啊。走到衣帽柜,她从挂钩上取下一柄白色雨伞,成色很新,小巧轻便,装包里也不占地方。

      打开门,踏出一只脚,又收回来。沙婉转过身,想起自己还有两件事落下,于是返回到沙发。

      “那个,班小松今天的话……”

      尹柯、班小松和邬童是棒球队铁三角、好朋友,性格互补,各有千秋。沙婉担心“绝交”二字给邬童的心情雪上加霜,还是决定替班小松解释。

      “我懂。气话。”

      邬童截下了话茬,他怎么会不懂呢,关心则乱。班小松自带娱乐属性又痴迷棒球,虽然刚开始俩人互相看不顺眼,但班小松却是他转学到月亮岛中学后,第一个真正的新朋友。

      “嗯,这样我们就放心了。”

      完成了第一件事,沙婉卸下书包,拉开书包拉链,摸出一个小小帆布包,又从里面掏出一个东西握在手中,神秘兮兮说道:“伸手。”

      这是什么套路?邬童歪起脑袋,盯着眼前的小姑娘,犹豫了下,缓缓摊开右手掌,一个冰凉的硬物随即扣在掌心。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枚五角硬币。

      “这是幸运币,我爸说五角硬币能带来好运。也不知他在哪儿听的传说,但从小到大我都在书包里揣五毛钱,貌似运气一直不错。”沙婉轻笑飞扬,翦水秋瞳化做一弯新月,映着屋外暮色霭霭,点亮一方天空,“希望它也能带给你好运,还有力量。”

      从华灯初上到夜半霓虹再到晨曦初露,邬童安静地躺在沙发上,手里一直攥着那枚硬币,掌心的纹路包裹着金属的触感,融化了冰凉,温热了血脉。当旭日调皮地跳进落地玻璃门窗,洋洋洒洒在客厅旋转起舞,他睁开了眼,将硬币高高举起——老旧的铜黄在阳光照射下焕发了新生,闪耀着金光,夺目却不灼人。

      这样感觉的光,似曾相识。

      在学校操场上,他和那女孩并排坐在一起。夕阳西下,暮光细细描绘出她的眉梢眼角、鼻尖唇线,他转向她时,她恰好绽放笑颜,浅浅酒窝盛载霞光,夺目却不灼人。

      他起身,打开手机,翻出沙婉的微信,发了两个字:谢谢!

      上学放学,吃饭睡觉,日子如常。

      沙婉没再去看过邬童。

      一来,她实在觉得自己去了也不顶用,不添乱就算好了。二来,她为那天颠覆形象、打破双商而不自在。如果人脸能自动浮现汉字,那一定会蹦出个大写的“囧”,偷笑她难以挽回的一世英名。此外,有尹柯、班小松和陶老师操心,她相信他们会帮他尽快走出来。

      但她也没闲着,向尹柯打听了邬童爱吃什么,以身为班长受老师所托给同学送温暖的名义,请自己母亲准备爱心午餐便当,托尹柯和班小松送过去。天下母亲做的饭菜,色香味各不同,但相同的是对孩子的爱,她希望沉浸在悲伤中的邬童,抬起头时,能想着母亲留给他的爱,朝前看。

      鉴于邬童是全校关注的焦点,他的一切,沙婉不用主动探查,总会兜兜转转流传到耳中。

      听说,班小松终于还是气急攻心,和邬童打了一架,但邬童把班小松送的绿萝养在家里照料;

      听说,姜还是老的辣,陶老师三顾茅庐,说通了邬童,与自己和解,也原谅了父亲;

      听说,邬童与父亲去陵园看望母亲,尹柯与班小松也在。大雨滂沱中,他们见证了他哭得声嘶力竭,也陪着他泪流满面。

      还听说,下周邬童就会正常来上课了。

      再有就是,班小松偷偷告诉她,邬童打开便当看到蛋包饭和番茄酱画的笑脸,瞬间笑了,但吃着吃着,豆大的泪珠直往下掉,他说这是他吃过最感动的蛋包饭。

      “风雨过后未必有彩虹,撕裂的成长之殇会在时光疗愈中结疤,却无法抹平。关于离别这堂课,我们要怎样才能学会?”

      “向过去挥手告别,不是忘记,而是另一种开端。可这一种开端,走下去,亦是未知,长大从来都不容易。”

      这是沙婉从诸多消息中,得出的两条结论,她工工整整记在了粉红的日记本上。

      合上日记本,锁在卧室抽屉里,又在手机查了天气预报。

      真好,明天会很明媚呢!那个带着一身灿烂转学进高一(6)班的男生,会继续带着灿烂出现吧。

      一如初见,宠辱不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成长代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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