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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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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某氏,秉柔明之则,谐燕婉之仪,法度幽闲,言容靖顺,特进陟列妃,以奖夙勤,以敦异数。钦此。1
公公的声音尖利无比,一字一句拖得老长,一刀一刀插在我心里。我心想,这一纸昭文不正是对我最大的讽刺么。
我的前半生,抵死不做高凌的皇妃,后半生,却偏偏要做别人的皇妃来偿还他的恩情。想到那一张随着天牢里的饭食一起留在我体内的字条,我不禁皱了眉,开始担心起来。不知王奕将军此时身在何处,三皇子是否安好?老天若尚存一丝怜悯之心,我是拼了命也会保住高凌这仅剩的一点血脉的。
小玉拿了宫里裁制的新衣,看见我坐在书案前发呆,叹道:“娘娘终日待在宫里,可不闷得慌?何不趁着这样好的天气,出去走一走?”我摇了摇头,转身往床沿上坐下。
新帝刚一入宫,便封了我这样一个刚从天牢里逃生的宫女为妃,大宫之内已是一片哗然。流言,揣测,疑虑,纷飞在宫廷的每一个角落。“萱妃”二字已成了新朝最大的话柄,我大张旗鼓地四处招摇,莫不是要将这出戏唱得更沸沸扬扬?
小玉将新衣一件一件放在床头,问我:“娘娘今天可穿什么?”
我看了一眼,绛纱复裙,绛碧结绫复裙,丹碧纱纹双裙,紫碧纱文绣缨双裙2……我指着衣橱里一件梨花白的宽袖对襟长裙道:“就这件吧。”
小玉有些不可置信地问:“娘娘……你……你又穿白色的吗?”
看着这小丫头一脸迷惘,我淡淡一笑。从天牢里出来后,我便日日一袭白衣,发饰也是一色的碧玉,姹紫嫣红的后宫里,我倒成了最苍白却最扎眼的风景。我素来喜爱清淡是其中一缘由,可真正的心思怕也只有我自己清楚。或许……还有另一个人明白,只是他见了,我不知又会惹上怎样的麻烦。好在那日抛下龙云剑后,他便再没有踏进菡萏宫,这些奴才丫头们见了,纵是满腹的疑惑,也不好奈我何。
当今乱世,百姓疾苦,南北宫廷却总奢靡成风。王公贵戚们常年争相斗富,乐此不疲。当年左丞相曾权作紫丝布步障四十里,煊赫京城,淑妃之兄潘荣气不过,就作锦步障五十里与之匹敌,3这事传到高凌耳里,曾权被罢了官,抄了家,淑妃更是因此失了宠,夜夜以泪洗面。高凌三年为帝总是戒奢从俭,只是今日江山到了萧扬手中,必然又改头换面一番了。
我起身叹了口气,小玉一边取出那件白衫,一边揣在手里犹豫着不给我,说道:“娘娘,今晚皇上大宴群臣,您若穿这一身去,失了颜面事小,惹了皇上气怒可就不好了。”
我坐到梳妆台前,抬起头问道:“怎么?今晚有酒宴?慌什么,横竖我是不会去的。”
小玉忙上前来为我梳发,说:“娘娘,这可使不得。皇上下了旨,后宫嫔妃个个都要出席呢。”
我听了,怒斥道:“做了皇帝,便只会用权力逼迫人,何不让我死了干净!”
小玉手一抖,忙跪下道:“娘娘,奴婢求您再别如此了,娘娘心里纵是有千百个不如意,可皇上就是皇上,您有一个闪失,菡萏宫上上下下可不都是死罪吗?”
我心里怒火中烧,可这些个奴才丫头受我的连累,倒比我更委屈几分。我叹了口气,扶起她,道:“我本是个罪人,苟活几日还要拖你们下水,只怕死了都要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小玉起身道:“娘娘怎么总爱说些不吉利的话,依奴婢看,皇上着实喜欢您,只要娘娘愿意,想要什么还怕得不到吗?何必费心去管什么死活。”
我不去理睬她的话,别过头,静静去看窗外的风景。
过了半晌,小玉又柔声说道:“从昨儿起,皇妃的院子里宫人们都进进出出,为着这场宴会使了劲地准备。就连一向端庄沉静的皇后娘娘都招了人忙活着赶制新衣呢。娘娘你天生貌美,平日里穿着那素衣,不加一点粉饰,都像天上下凡的仙女一样,今晚你若好好打扮一番,必是让宫里开得正旺的牡丹都失了颜色,也让那些将军大臣们见识见识,咱们后宫里呀,还有个比花还美的娘娘呢,皇上看得高兴了,岂不好?”
我被她这番话逗得哭笑不得:“你这丫头看着乖巧可人,说起话来竟这般厉害!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有许多事你还是不懂的。”
她一边为我细心地梳着发髻,一边说:“小玉自然是比不得娘娘聪慧,小玉也不知道娘娘为何总是闷闷不乐。只是宫里人人都想着争宠,您今时已经是皇上的妃子了,取悦了皇上,难道还有什么坏处不成?”
我听着,竟一时说不上话来,呆呆地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发愣。
小玉的一双巧手总是能梳出别样精致的发式。我近日来消瘦了许多,今日梳的芙蓉归云髻不失贵气,却更有一种清丽飘逸之感。她喜滋滋地盯着我瞧,又从匣子里拿出一只灿灿的金步摇。
我恍过神来,轻轻按住她的手:“小玉,谢谢你,这样就够了。”
我拿了一支碧绿的玉簪往发髻上一插,穿上那件梨花色的长裙,往镜子里一看,眼神居然一晃,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从小虽在烟花楼长大,却天生不爱去涂脂抹粉,精心打扮。平心而论,我的相貌不过是清秀有余艳丽不足,就是柳娘也从来不看好我,反而更爱那妖娆生姿的红袖。只是江南一带的名士文人,崇尚老庄佛道,放浪形骸,洒脱不羁。由此,我那一段随意的姿态、淡漠的形容倒将世人骗了过去,加上我琴技出众,箫音动人,更是赢得万千美名。久而久之,天下人便都传言秦淮河畔烟花楼的姑娘清丽脱俗,可比仙人。当初我还是刚刚小有名气之时,柳娘便挽着红袖姑娘的手纳罕:“这现如今,世人的眼光竟这样不佳?”
后来跟随高凌长年征战,我更是无心去理会自己的容貌,不去收拾打扮,倒乐得甚清闲。后来,即便是入了宫,我也照样随便梳个髻,宽衫大袖地走在太极殿内。高凌从来未说过我美或不美,后来,我知道,他根本不会在乎。我有时候常常想,爱,也许就是一种更深的宽容吧。
这件梨花白的长裙,正是去年二十岁生辰,高凌命宫人选了宫里最好的缎子为我做的衣裳。腰身比平日收得要紧,衣袖却裁得更加宽大,从腰间到曳地的裙摆多了层层叠叠的饰带,显得更加飘飘然。二十岁生辰那日,我穿着这袭白衫,也未多留神自己是何番容色,过了那日,我便将它收在柜子里,再没碰过它。一来,这是高凌的赠物,宫人们也费了不少心力去做,我舍不得将它穿旧了,若是一不小心扯破了,可惜得很。二来,平日里无事,我还是喜欢穿着简单的宽衣,行动甚是轻盈舒适。
想来,这看似普普通通的一件衣裳在柜子里躺了一年半载,遭逢宫廷巨变,竟能完整地留了下来,甚为不易。如今我比往日更清瘦了些,穿着这衣裙,配上这发式,倒令我这烟花场中的女子也要惊叹一番。
我心里想着这许多心事,小玉却在我身后看得目瞪口呆。过了好半天,她开口道:“娘娘呀,看来小玉真是孤陋寡闻,浅薄无知了,这……这白裙竟这样好看,不但与娘娘的身子合得一丝不差,难得的是与娘娘的气质更加绝配!好像天下间,这衣服就属于娘娘一个人的,娘娘也是属于这衣服的一样呢!”
我悦然一笑,拿了往日做大宫女的口吻道:“不知你这丫头都在哪当的差,竟能说会道成这样!”
这新朝的第一场庆功对于宫里的每一个人都好似春宵一梦,甜美,醉人。而对于我,这却是一场最巨大的羞辱。当我看见那歌舞升平,满堂欢喜的宏伟画面,是否该为之大恸?当他们举杯相庆,觥筹交错之时,是否会想到这冷月之下的累累白骨尚留一丝暖不可察的温度?
南朝景阳王勾结皇后,为非作歹,一日其屈尊前往烟花楼,命我为其一舞,我决然拒其于千里,万两黄金亦不为所动。时人皆赞我傲然之气宛如霜枝,虽不为须眉,却不逊于元亮。谁知今日,我却要背负丧国之辱,与杀我父兄姊妹的仇敌把酒言欢?
时至今日,我还有什么资格去选择,还有什么权力去思考对,或错?
萧扬入主皇宫以来的第一次盛宴,自然是豪奢非凡。筵席之上,流光四射,耀眼夺目,令人不知何为繁星,何为明月,何为烛火,何为珠光。园里的牡丹如火如荼地盛放,似要将一生无限光华献于这伟大的帝国。
1.【注:改选自《宋大诏令集》】
2.【注:选自晋《东宫旧事》】
3.【注:源于《晋书•石崇传》:“石崇与贵戚王愷、羊琇之徒以奢靡相尚,愷作紫丝布步障四十里,崇作锦步障五十里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