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浮生》十七棠

3、剑

　　“不知二姑娘还认得不认得朕？”悠缓的声音从门外一字一字传来，萧扬一身荣光，趾高气昂地走了进来。一屋上下纷纷跪地行礼。
　　我拿眼望了一望，别过头去。

　　他身后的公公扯着脖子喊：“姑娘，见了皇上，还不快快跪地请安？”
　　我全然不觉，只转过身不去理睬。
　　萧扬摆了摆手吩咐奴才们都退下，轻轻地走过来，问：“在这儿可住得习惯？芊儿？”

　　听见这“芊儿”二字，我只觉得胸口的血直往上涌。我自打出生起便在烟花楼里卖艺。弹琴吹箫，漫舞轻歌，无一不精。柳娘给我取的名儿早已声满江南，但出了那烟花楼，我便再不想提起昔日的艳名。众人见了我，只唤我一声“二姑娘”。唯有高凌每每都温柔地喊我“芊儿”。

　　我抬了眼，接上他的目光道：“芊儿早就已经死了，您还是叫我二姑娘吧。”
　　萧扬呵呵笑了几声，转到我面前，拿扇子勾起我的下巴，盯着我道：“怎么？高凌叫得，我叫不得？”
　　我用手甩开他的扇子，低头不语。

　　“朕劝姑娘还是想开些吧，成王败寇，由不得你甘不甘心。当年，高凌不也是踩着别人的鲜血登上帝位的？姑娘生那么大的气，还不是因为朕杀了你的情郎？”他悠悠背过身去，踱了两步。
　　我一时抑制不住，瞪着他的眼，怒道：“王爷这么说实在是太没有良心了。前朝太后独揽大权，奸臣当道，陷害忠良，朝野上下无不怨声嗟叹。若非如此，将军怎么会兵变称帝？将军入主皇宫，可有杀过一个前朝妃嫔世子？你能有今日不过是背信弃义，趁人之危，有什么骄傲可言？血洗宫城的事难道不是你丧尽天良？！”

　　我的手被他重重拎起，他怒视着我，眼里窜着燃烧的烈火。他好像要脱口大骂，却只是动了动薄唇，重重将我的手一甩，道：“放肆！”

　　手腕上两片深陷的指印通红通红，骨头好像被掐碎了一般，灼灼发烫。我抬头回道：“当初王爷身陷牢狱，皇上舍命相救，王爷不感恩图报，反而一心诛之，是为不义，小小藩王不保卫江山，反而起兵谋反，是为不忠，您有何脸面说我‘放肆’？！”

　　他啪的一声合了扇子，指着我道：“好厉害的丫头，果然是高凌宠溺多年的奴才！你年龄尚小，不谙世事，可别不懂得天高地厚！如今朕是一国之君，朕让你死你便死，朕要你活你便活，从今日起，你就是朕的妃子，你休想再回到高凌身边求他为你撑腰。你若不收起锋芒做人，吃了苦头，不要怪朕不救你！”

　　我的脸涨得通红，可心里却是冰凉冰凉的。看来阮公公所言，确实不假了。早知有今日，我宁可做一个自刎的虞姬，也不愿囚禁在皇城之中，卑躬屈膝，服侍这等残暴的莽操之流。

　　从前，我是秦淮河畔的娼妓，声名在外，多少王公贵族抛掷千金买我轻袖一舞，听我幽然一曲。虽不是自由身，却是连柳娘也拗不过我，亦不敢委屈我做半分违心之事。每次我赌了气，恶语相向，柳娘也只会劝着我说：“哎哟，我的姑奶奶呀，你可别气坏了身子，我由着你还不行吗。”

　　从前，我是一介卑微的奴婢，可朝野上下，后宫内外，无不对我谄媚讪笑，关怀备至，又有何人敢对我不敬。就是对着万岁爷，我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与他辩，等我噘着嘴坐在一边自顾自地生闷气的时候，高凌便走过来捏着我的鼻尖笑道：“小丫头，想来是我把你宠坏了，你倒成了老佛爷了。”

　　从前，从前，几时我这样被强迫过？萧扬厉声宣了一位小太监进来，来人低着头，手里颤巍巍地捧着一把剑。当初我匆匆奔到兰若寺，被萧扬之军截住，龙云剑便落在了他们手里。

　　宝剑缓缓出鞘，明光之下，锋芒毕现，锐气逼人。手振拂扬，其华萃如芙蓉始出。观其锷，烂如列星之行；观其光，混混如水之溢于溏；观其断，岩岩如琐石；观其才，涣涣如冰释。1坚利的剑身直冲向剑锋，似窜出一条深紫色盘旋的巨龙，兴云吐雾，于电闪雷鸣之中腾向长空。

　　萧扬展眉赞道：“龙云剑果然名不虚传！高凌生时总是要取天下最好的东西，而今剑在人亡，敢问你又能如何？”话音未落，龙云剑以迅雷之势，直逼向我的颈喉。手在刹那间微微一颤，我立刻挺起身，不让自己后退半步。夺目的剑光刺得我眼里酸疼，凶猛的剑气凛凛地袭向我，我闭了眼，祈求死亡可以来得更快些，一切却在那一瞬戛然而止。

　　我似乎听见了龙云剑的一丝犹豫，睁开眼，萧扬傲视着我，目光里，有说不清的鄙夷和轻蔑。他一放手，龙云剑铿锵一声落在地上，清脆响亮。

　　“这是本王送给二姑娘的最后一件礼物，望姑娘好自为之！”

　　他拂袖扬长而去，留下我呆呆立于窗前。

　　暴雨之后的湿气在空中渐渐弥漫，晚风吹来一阵荷香，点点迷醉，点点淡伤。

　　1．【注：出自《越绝书•卷十一•越绝外传记宝剑第十三》，记相剑师薛烛观越王勾贱之“纯均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