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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君子之约的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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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多必失,言多必失。
他怎么就忘了杜小酒那天说的这四个字呢。
此刻石辰心中懊悔不已。他这番对案情的见解和推测都是昨天闲聊时从杜小酒那里听来的,可如果他现在说出杜小酒的名字,不是把他也扯进这桩案子里了吗?
“石辰,干什么吞吞吐吐的?在本官面前,还不说实话?”
“不是……我……”石辰面如土色。
“大人。”
杜小酒向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 个礼道,“这话,是我同石辰说的。”
“你?”邱县令抿了一口茶,“你对案情和郓城的这些流言蜚语倒是很清楚啊。”
“我一个市井小民,可不每天全靠听听流言解闷儿。”杜小酒不慌不忙。
“那你刚才为何不站出来说,反而让石辰代劳?”
“草民觉得自己不过胡乱猜测,并无真凭实据,不敢混淆大人的视听。”
“那你现在说说,”邱幼良道,“本官命你说。”
杜小酒看了一眼邱县令,哈腰道,“草民当时不在现场,小少爷可以作证。”
邱县令眼一抬,“还有呢?”
“禀大人,就这些。”杜小酒再哈腰。
“就这些?”邱幼良冷哼一声,“我记得,昨天我们前去查案的时候,你也去了是吧?上一次偷凝香院姑娘的也是你吧?”
“是,草民是小少爷的车夫,自然要将小少爷平安送回客栈。至于上次……是个意外,小人绝不会再犯。”
“邱大人……我看他就是个客栈伙计,应该不是什么星百年的手下……”云雯见状,忙插了一嘴。
“罢了。”邱县令又问,“你是做车夫的?”
“是。”
“可会武功?”
“不会。”
“可本官看你手上的老茧与一般的车夫并不相同,那分明是练剑之人才会有的茧子,你说你不会武功?”邱县令的眼神突然犀利起来。
杜小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人,小民自十八岁来到郓城,在一家客栈当伙计,从未离开过这里。小人干过的杂活甚多,哪一项都可能留下茧子,保不准哪一种茧子就跟练剑留下的茧子相似。况且,这世间所有活计留下的茧子,大人也未必都见过。”
“那你所在的客店也不清白吧。”
“这是郓城人心照不宣的事,大人想必也知道,迎仙楼是客栈,同时也是像我这样的小倌的容身所……”杜小酒顿了顿,“我当日是去羊城接客栈的客人的。您也知道,赏雪大会将至,郓城一下子涌入许多外乡人。”
“小倌是什么?”云雯问。
“……”邱县令没有理云雯,“现在客栈都有去十里外接人这样的规矩吗?”
“那倒不是。只是我们老板前几日受两位贵气公子所托,帮忙接人。”
“那大概是凉叔的朋友。凉叔说他给郓城的朋友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不久后要到郓城。那朋友便说,既是凉叔要去,他必得派人到十里外相迎。”
“贵气公子?是什么样的贵气公子?”县丞接话道。
“我记得……其中有一位着红衣,就是他指名要我去羊城接人的。另一位也是文锦加身,贵气非凡。”杜小酒道。
县丞沉思了一会儿,“大人,这二位公子既与凉叔是好友,就与这件案子有关。不如一会儿让画师来,根据杜小酒的描述画张像吧。”
邱县令点了点头,又抿了口茶。
“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像你这么爱抿空茶碗的人……”一旁的云雯看着邱幼良揶揄道。
邱幼良尴尬地放下茶碗。
旁边的阿三恭敬道:“大人,这位便是昨日的小少爷吧,阿三可否问他几个问题?”
“你问。”
“小少爷,凉叔此人,是在何时跟着你们的?”
“去年夏天,是凉叔救了我们一家人的性命,爹爹邀他同行,我们便一路从南海郡走到这里。”
阿三还要再问,却被步入堂内的衙役打断,“大人,门外有人求见,说是上京云家来接人的。”
“来的这么快?信不是才刚寄出去吗?”
“云家的二公子在边境镇守,就在垚光,此番大概是听到消息赶过来的。”
“原来如此。”
府门打开,邱幼良走出去,拱手道:“云将军,请到内堂歇息。”
门外的男人身姿挺拔,自有一股戍边战士的刚健硬朗之气。
他拱手回礼,然后道,“邱大人,我二哥在什么地方?”
“令兄和令嫂我已遣人安置在义庄。”
“我此番,就是为接他二人和我那侄儿而来。”
“将军可要在府中用过饭再走?”
“不必了,现在天色尚早,我立刻着人送他们回京,劳烦邱县令这几日的照拂。”
“哪里话,只是鄙人一向于查案上无甚造诣,还未查清此案的来龙去脉。”
“邱大人不必自责,待我等扶棺回乡,云家自会详查此案。”
“三叔!”
云正风生前与他这二哥关系极好,云正天也十分疼爱他的小侄儿。云家正天、正风二子均爱修习武艺,私下里常常切磋,且二人均无心朝政,云正风携同妻子遨游天下,云正天性格爽朗,看不惯朝廷里那些尔虞我诈,索性来垚光镇守了边疆。值得一提的是,云家父亲,也就是京兆尹大人,深明大义,从不强迫自己的孩子入仕途。
云正风一把将云雯抱进怀中,“三叔接你回去。”
邱幼良站在一旁,舒了口气,温和地看着一对叔侄。
云正风行事利落,接了云雯,又买了上好的棺木安放云正天夫妇的尸首。在客店接上云岚,即刻启程,但由于戍边将领无诏不能返京的规矩,云正风只遣了心腹将一行人送回上京。
郓城外。
天气格外晴朗,路两旁的雪地柔软蓬松,雪地中的枯草丛上挂满积雪,枯树换银装,白头扶玉叶,亮闪闪如水晶宫壁,卜泠泠似月碎人间。
一队人马蜿蜿蜒蜒着出了郓城,人马中间的一辆马车在郓城门外停了下来。
城门外是一乘青色小轿,郓城的人经过那乘小轿时都毕恭毕敬,轿子旁站着一个气质卓然的青年,正是邱县令。他旁边的小小的人儿是云雯。
云雯郑重地将手中的五十二两银子递给邱幼良,“这五十二两银子,是我欠杜小酒的说书钱和赶车钱,你替我转交给他罢。”
“知道了。”
“其实,是他昨晚让云岚给三叔写了封信……但他这个人真的是……虽然有时候做的事真的很让人感激他,但是大部分时候让人觉得不舒服,”云雯抬起头看了看邱幼良的眼睛道,“你知道,这世上有两种人很厉害,一种是能让人一直舒服的,一种是能让人一直不舒服的。”
“嗯……”邱幼良伸出手敲了一下云雯的脑袋,“所以……除了杜小酒,没有别的想说的了吗?”
“不是啊!”云雯愤愤道,“其实我是想说……”
邱幼良静静等在那里,等着他的下半句话。
“你就是那种能让人一直很舒服的人……”
云雯的眼睛闪闪亮亮,有着不属于他那个年纪的聪慧,也有着属于孩童的纯真。
邱幼良愣了一下,随即温柔地笑起来。不知怎的,云雯觉得,看邱幼良笑就跟吃了酸甜的红花糕一样,心里痒痒的。
“包子,快上车吧,你该走了。”
云雯跳上马车,帘子放下,车还没走,不一会儿,马车上探出来一个头,“良哥哥,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有缘自会再见。”邱幼良笑着。
可云雯却不满意,“你莫要用这些套话来敷衍我,你好好做官,到上京来,我也好好经商,把铺子发展到曲溪去,好不好?”
“好。”
“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好。”
云雯看看邱幼良的眼睛,又看看地面,沉默了一会儿,前面的车夫催促道:“小少爷,该走了,不然我们赶不上车队啦。”
云雯慌忙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看着邱幼良,认真地说了句,“我走了。”
“珍重。”
马车徐徐起步,在积雪覆盖的道路上越走越快,云雯使劲挥手的影子也越来越远,逐渐消失。
邱幼良动了动酸痛的脖子,对身后的阿三说了句,“我们也走吧。”
“大人,那杀人抛尸这件案子,还要查吗?”
“多留意吧,最近还是花心思在赏雪大会和调任的事宜上,将县衙的事务处理好了。再召集县里的商户,重新强调商盟之中的条约,调任之际,人心易乱。”
“是。”
“回城以后先送我到迎仙楼一趟。”
受到赏雪大会的影响,迎仙楼人声鼎沸,邱县令和杜小酒的聊天声也被隐藏在一片喧闹声中。
“你真是厉害,连小孩子的钱都诓。”邱幼良晃了晃手中的银子,眯起眼睛。
“言过言过。”杜小酒低眉顺眼道。
“我过几日就走了,还得托你帮我转告几句话给新任县令。”
“大人府中能人甚多,何况还有县丞大人,恕小人无能,恐不能传达好大人的意思。”
“他们比你差远了,再说,”邱幼良道,“不用你说,我写好,你替我转交给他即可。”
邱县令将五十二两银子交给杜小酒后就离开了迎仙楼,个把时辰过后,邱县令差人把一封信送到了迎仙楼杜小酒手里。
杜小酒看了眼柜台,老板不在。他溜回后院自己的住处。杜小酒与店里另一个伙计同住,合用一个柜子。柜子的搁板上摆满了瓶瓶罐罐,有杜小酒前些日子被打伤以后新添的药,也有一些不知道治什么病的旧药。
打开桌子上放着的一个上锁的木盒,里面是些银两,还有一个缺了盖的药瓶。杜小酒将信放好,本来已经准备锁上盒子,目光触及药瓶,又将盒子打开。
杜小酒将邱幼良托他转交的信拆了。
他一眼就瞅到那句 “斗胆向明公举荐杜小酒,若有机会,可用此子”。
可是刚才看邱幼良的眼神,明明是不喜欢他,甚至对他有敌意,此刻又要举荐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不管是什么意思,对于现在的杜小酒来说,都不重要。
杜小酒将信装回信封,整整齐齐地放回木盒,锁上盒子。
这封信大概永远不会再见天日了。
他摩挲了一下冰凉的药瓶,似摩挲一个已经逝去但无比眷恋的回忆。
永不离开郓城,也永不做官。君子之约,我一定做到。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晃得人头疼。得赶快回到前面店里,老板该回来了。
杜小酒起身,一股眩晕感猝不及防地侵蚀了他的大脑。
他暗道不好,可是已经来不及。下一秒,他整个人摔在了地上,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