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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回忆·爱恨无界,世事浮沉 ...

  •   燕北望从未忘记过,十年前的那个隆冬。
      楚境边陲,小镇潼安,天欲雪,白絮纷飞,天寒地冻,路上也没有什么行人,天刚蒙蒙亮,城郊沈记铁匠铺前,一个十五岁左右的清瘦少年却是衣衫单薄,面容急切,笃笃敲着店门。
      “沈师傅!沈师傅!您起了吗?我是阿望啊!我找您有急事!烦请您开开门!”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铁匠铺里才有人慢慢悠悠且不耐烦地开了门。
      一个虬髯大汉掩着门斥道:“臭小子,大清早的喊什么喊,吵人清梦,什么事快说!”
      少年虽然衣衫破旧,脸上还沾着碳灰,但是一双星目澄澄,道:“师傅,我母亲病重,您能不能……提前给我结一下工钱?”
      “去去去!你当我救世菩萨呢?你家老母要钱治病,我一个人撑起这打铁铺子我那堂口还揭不开锅呢!一早说好的,三天后才结工钱!”
      少年的目光坚毅如炬,不依不饶,沈铁头也感到惊诧,明明他站于阶下,又身量未成,比自己矮上一截,气势却迫压无比。
      “沈师傅,还记得吗,我上月的工钱您就未曾结给我,你说了跟下月的一起结,我在你家铺子里干了一个月,你什么脏活重活都丢给我做,技艺反倒没怎么教,生意倒是红火了不少…那现在,我想拿回我应得的酬劳,不算过分吧?”
      沈铁头惊讶无比,这小子月余前来到潼安,拖着一个病弱的母亲,来他这找活计,平日一般沉默寡言,一天只埋头做活,他还当捡了个便宜,招了个这么敦实的学徒,哪想陡然一争论竟然发现这小子竟这般口齿伶俐,气势迫人,感情一直以来都是隐忍负重,不鸣则已。沈铁头一时间思虑不及,怔怔然:“你…你说什么?”
      少年的眼神里不觉间褪去了锋芒,带着诚恳:“沈师傅,我说,我想结上月的工钱。”
      沈铁头去找了一吊钱出来,扔给他,竟有些畏手畏脚,少年面露欣喜,沈铁头挥手赶人道:“拿了钱就赶紧走!别再来吵老子休息!上月的工钱结清了!但说是三天后结这个月工钱就得依着规矩!快走快走!”
      少年点头,鞠了一躬:“谢谢沈师傅。”
      第一缕阳光终于洒在清晨的街上,街面上的店子陆陆续续有人开张,渐有徐徐行人,与他匆匆擦肩,他步子坚定,目不斜视,路过李记包子铺的门前时,瞥见光头李那不满三岁的小儿子偷拿包子,不经意被其父亲发现,小稚童软软怯懦道:“爹爹,我饿。”光头李本来生着气,一瞬间怒气消弭无形,疼爱地抚了抚小儿子的头发,宠道:“你娘正做早饭呢,这会儿快做好了吧,乖崽,去后院找你娘,跟你哥哥们吃早饭去,这包子不能拿,这是要卖给客人的。” 黄毛小儿听后,乐呵呵地冲爹爹一笑,一蹦一跳地跑进了屋。
      这个小镇的人们自给自足,安居乐业,每家每户看上去都其乐融融,这个清晨,第一次,让他这个旁人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是个“旁人”。
      他淡淡地别过眼,握紧了手里的铜钱,哈出一口热气,搓了搓冰冷的手,加快了步子。
      为什么他要过这样的日子?为什么他要安于这样的生活?
      他踽踽独行,若有所思,这时,冷不防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马夫见前路有人独行于路中央,大喊:“谁在拦道?!快闪开!”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听见路边有人冲他喊:“小心——”瞬时,眼前有一黑影袭来,他闪避不及,被撞倒在一旁,手中的铜钱叮叮当当散落一地。一时间头昏眼花,额头擦破了皮,细细血迹顺着脸侧一路蜿蜒而下,左手肘处传来钻心疼痛,他右手拂额,咬牙隐忍。
      马车装潢精致,檀木车辕镶金挂绫,一看便知是哪家贵族的马车,马受了惊,马夫猛勒缰绳,马车终于在前方不远处刹住,随即车上传出了争吵,虽是路人听不见的音量,可他自小耳目过人,却听得真切。
      车帘内,有女子声音响起:“刘荣,你怎么驾车的?突然停车做什么?虽说是要赶路,可若是颠着公主,你担得起责吗?!”
      马夫忏语连连:“奴才鲁莽,还请玉岫姑姑恕罪,但……”
      一个年轻女孩清冷的声音响起:“好像撞到人了,”随即车帘一动,少女像是想掀帘查看。
      马夫忙开口:“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不慎撞了下路边要饭的乞丐,扔点银子就打发了,市井脏人,恐污公主尊目,还是交给奴才处理吧。”
      少女不为所动,冷声道:“让开。”
      “是…是!”马夫颤声答,忙下马车搬出脚蹬,名叫玉岫的女子忙为少女拉开帐子,一个娇小的贵族少女缓缓走下马车。
      背着清晨初阳的光,她向他款款走来,暖色柔光晕在她的周身,宛如一个神祇。
      她走近,蹲下了身,凑近看他,没了刺目的光,她的面容顿时明朗起来,是一个身量娇小的少女,看上去不过十岁左右,眉眼精致,不施粉黛,面若桃花,眼如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若是待她长开,定是一个举世美人。
      少女毫无所觉地检查他的手脚是否有伤,可他这一摔,身上脏污,他怕弄脏她的锦绣貂裘,缩了缩脚。
      她面露关切,纤纤小手搭在他的右肩,问:“你怎么样?你没事吧?”
      他一时失了言语,愣愣道:“没…没事。”
      她笑了,掏出手帕为他拭去了额头血迹,又从随身带着的绣花荷包里拿出一片金叶子,放上他的右手心,真诚道:“我替我的车夫向你道歉,你的头擦破了皮,这钱你拿着,去药铺里让大夫包扎一下吧,我还急着赶路,就先走了。”
      未及他答话,她已站起,随身侍女玉岫上前扶她走回马车,车夫一扬鞭,马车又启程,很快就消失在光晕里。地上遗落的金丝手绢绣着新竹,上面却沾着他的污血。
      他捡起,将它连同那片金叶子一并揣好。
      自己筋骨强健,这一摔倒不甚打紧,所幸,他终于可以不用为母亲的药钱发愁了,母亲病得严重,连这一带的郎中见了都只是摇摇头,劝他早做准备,他不信这些庸医,他会带着母亲去帝都就医,这一片金叶子,足以救回她母亲一条命。
      他先是去李记买了几个包子垫了肚,又去集市上买了点肉和补品,他心情很好,今天他们总算可以吃上一顿肉了,靠着这片金叶子,母亲得以吃了几天补汤,脸上终于有了点生气,他伏在床畔,柔声道:“娘,儿子会好好照顾你,你坚持一下,等我们到了金陵,我会请来最好的大夫给你诊病。”
      他本认为以如此的云泥之别,此生定是再不会得见那位贵族少女,哪想到,不出一个礼拜,他再次见到了她。
      近日边境有流寇作乱,扰民滋事,不少遭难的灾民都涌进了附近城镇,潼安也不例外,但听说最近镇上来了个活菩萨,先是开仓放粮,又搭棚施粥,住在贫民区的大部分人都去了市集上领大米和粥,不少想一睹活菩萨尊容的百姓也去了。他也去了市集,果然人都聚在此,一旁有官兵镇守,一切井然有序,人们依次排队领取粮食,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他眼尖,一眼瞧见人潮尽头那个身着白衣,清丽出尘的少女,她正慷慨施粥,周遭人们称颂不已,都道她是福泽济世的妙灵仙子下凡。那身形让人难忘,分明是她。
      他鬼使神差地跟着人群也去队伍里排队,等轮到他的时候,他怔怔接过她递来的米袋和粥碗,少女亲和地冲他笑笑,笑容和善而透着出尘的距离感,显然是没有认出他。
      自然,她济世行善,出自本能,何况那天的照面并不足以挂齿,对于贵族来说,自是转瞬就忘的事。
      后面有人催促,他却不知是从哪冒出的一股子执拗劲,张口问她:“你叫什么?”
      一旁的侍女他认得,是那天那个叫玉岫的姑姑,她听后一惊,当即不悦,斥他:“哪来的浑小子!我家姑娘的芳名岂是你能够打听的!”
      少女拂了拂袖,淡声道:“玉岫,不得无礼。”
      玉岫姑姑欠了欠身,道:“是玉岫失礼了,还请小姐勿怪。”
      她看向他,道:“我叫心悠。”
      他仍是固执,追问:“你姓什么?”
      玉岫正想说什么,却被她拦下,她的笑如同春风融雪,杨柳抚湖,温软又沁人心脾:“我姓顾,叫顾心悠。”

      【潼安镇·仄巷】
      回到里巷破败的木屋,还没进去,就听见女人虚弱的咳嗽声,他定了定神,推开虚掩的门,满室药味,榻上的女人已瘦的不成形。
      女子听出是儿子回来的动静,唤道:“陵儿。”
      他凑近,应声:“母亲。”
      女子缓缓转身,抚过孩子的鬓角,柔声道:“陵儿,别再为娘四处奔波了,娘明白的,自己时日已无多……”
      “不!”他厉声,“娘不会有事的,孩儿不会让娘有事的。”
      女子的脸上绽出一个笑容,虽然气色不再,却可从月华一般的眸光中瞥得昔日风采,她笑笑,终是拗不过这个孩子,遂叹气道:“陵儿,娘有个心愿,希望陵儿最后能再带我去看看这南国风光,娘有个……”末了,她又摇摇头,偏过头看向了别处,“罢了,都这个时候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他不明所以然,只觉心肺撕裂一般,什么也抓不住的失落感觉,母亲的双腿久失知觉,带她四处浏览山水已是不可能,这一年来,他还悲哀地发现,母亲的五感也在渐渐消失,她常常说闻出了院里有幽兰香,但其实院里破败一片,什么也没有;她吃着他做的粗陋膳食,也能尝出珍馐之味。他眼中痛苦,却未曾让她看见。
      “陵儿,什么时候有空,去山上为娘摘几束兰花吧,在彻底失去嗅觉之前,我想再闻闻。”母亲最后如是说。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十多年前,燕云西部落出了一个女人,在东西两部齐聚的祭祀大典上,以一支执羽破阵舞一举夺下了东汗王的心,不久,东部落数万族民相迎,西部落以千顷良田作嫁,她在草原上的姑娘无不欣羡的目光中,披金戴银入主东汗牙帐,名唤“羽姬”,恩宠盛浓,受尽天神眷顾的她,于一年后诞下一子,此子在降生之时,天边晚霞突放华彩,鹰啸鹿鸣,群狼嘶嚎,道是大吉,东汗大喜,当即封其为小鹰贤王,一时间,众人都道其是最有继承汗位之子,东西皆喜,此后数年,东西互通商贸,比邻而居,以为修睦。
      然而就在三年前,西汗王意图派人毒杀东汗的计划败露,下毒之人临死前供出羽姬,使其失去东汗信任,经查下毒之人乃羽姬陪嫁侍女,羽姬难逃细作之嫌,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随即身陷囹圄,受尽折磨。大巫祝继而断言其命格里主星乱,荧惑动,是“妖星降世,将为女祸”的不祥之人。此后不过半年,大阏氏呼延骨朵之子狄穆被封为屠耆王,承储位,众人尊称小可汗,东西二部也从此交恶,断绝来往,鹰贤王被废,其所属鹰帐下的各部,男人被充边,女人没为奴籍,罪人羽姬与其子皆被流放,颠沛于边境。
      那一年,这个孩子不过十二岁。此后三年间,母子二人曾遭多匹暗人追杀,所幸,皆侥幸逃脱,隐姓埋名流落于边境数个城镇,无奈羽姬身体每况愈下,染上恶疾,少年为救治母亲疲于生计,只短短十数年人生,却历尽了世事浮沉。
      世人难以想象,曾经那个名动漠北,艳名远播的羽姬,竟是眼前这个形容枯槁,垂垂将死之人。
      不久后,官府强征了这片的民居,道是贵人驾临此地,要大兴土木为之修建行馆,官兵围住他们屋子的时候,他跟来拆墙的官兵打了一架,打伤数十人,更是以一柄铁钉直接戳瞎了为首官兵的左眼,那一双鹰目里的狠绝,震慑了在场众人,随后他被县令以扰乱治安之名抓进了县衙大牢,一个礼拜后,他寻着了个机会,使奇门遁甲之术偷天换日从牢狱脱了身,回家后却被邻里告知,三天前官兵又来过了,并警告他的母亲,说她儿子已经死在牢狱,这就是对抗官府的下场,让其速速交出房契。而忧子心切的母亲受了极大的惊吓,一口吊着的气没顺过去,在夜里永远地合上了眼睛。
      他大恸,恸极无泪,为什么母亲受了这么多苦,却还是不得善终。
      他将母亲安葬好后,在一个夜里潜进了县令府,用一把磨了好几天的刀抹了县令的脖子。
      随后他去了城郊的望尘峰顶,枯坐沉思三天三夜,日升日落,他在心中再次锤问自己,为什么他要过这样的日子?为什么他要安于这样的生活?!他们母子辗转零落,仇人却依然逍遥快活!是时候了,他该去讨回本属于他的东西了!
      他心里自然清楚,那位驾临潼安的贵人,自然就是那个人,他差点忘了,她身边的人,可是叫她“公主”,可他竟然,还肖想了,他竟然,差一点就打破了原则。
      他的母亲,先是因她而得救,几天后,又是间接因她而死,一时间,他有些迷茫,竟不知是该谢她,还是恨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回忆·爱恨无界,世事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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