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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回忆·三分杀孽,七分伤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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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也幸得上了这望尘峰,他才得以碰见改变人生轨迹的机缘。
彼时他在山头冥想七日,全凭着腔内习武多年而就的一股真气撑着一副沉重身躯,观苍茫云海,浮云蔽日,三分伤景,两分尘土,一分流水,胸腔间自有沟壑,心绪纷乱间,内里那一股积郁许久的怨忿忽而翻涌上来,气息一时不顺,竟昏了过去。
三日后,他却是在山涧中一处瀑布旁的大石上醒来,初醒转,顿觉胸腔不再阻塞,气息也是从未有过地顺畅,百脉皆通,还有一股丝丝热气从会阴穴直通脊椎处的长强穴,交迸撞激,竟在危急中自行强冲猛攻,他忽觉自己似到了一个从未到过的武学境界,他闭上眼,静静感受体内沉绵浑厚的内力,丝丝缕缕游走于四肢百骸,内息冲关,竟是这般畅快感觉。
又见周遭竹篁幽深,岸芷汀兰,山泉叮咚,虫鸟嘤嘤成韵,竟是一处世外桃源。一抬头,见一个仙风道骨的男子在高一点的大石上打坐悟禅,云雾缭绕里面容看不太清,但见那人发丝雪白而高束,系一蓝色玉带抹额,身穿白袍,不染一尘,腰间系着与抹额同色的玉石束腰,坠一枚青玉,全身上下皆配的是同种品质的玉饰,一看便知是极为喜好玉石之人,都道“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在此隐居避世之人,确可称为隐世君子。这时,有声音若远若近传来:“你醒了?”
男子起身向他走来,他这才看清他身形颀长,气质古朴如润玉,而最令人惊讶的是,眼前男子眉发尽白,气质沉稳雅正,但面容确同年轻男子无异,未染风霜。
气质老成,容颜却未老,这让他不禁想起了一种名叫“驻颜”的南疆秘术来。
“外乡人,既然你醒了,现在,不知你能否告知在下,你是如何闯进在下的山谷而未中障毒的?”男子幽幽的声音传来。
他答不上来,他也不知为何,这山是有怪异,可他除了气息不畅之外,的确没有任何的不适。
眼前男子看上去绝非什么善类,他得有所应对,忽然他想起自己防身的短剑,可此时,佩剑已不在他的腰间,眼前男子却是浅浅一笑,薄唇轻启:“你可是在寻它?”
男子的袍间显出一柄短剑,其上还拴着母亲给他做的剑穗,笑意温润,意图难测,此时忽然山风大作,竹林里飒飒作响,有杀机却无杀意。
“看来连你自己也不清楚,那不知阁下可否解答第二个问题,这剑,是谁给你的?”
男子的眼里闪着不明的情绪,语气却缓和了许多,林中杀机也随之消失无影。
这把袖里剑是离开漠北后,母亲交给自己的,此剑寒光凌冽,刃利无比,母亲还让他务必收好,必要时可以保护自己。垂绦也是母亲亲手所绣,看上去像一种神秘的图腾。
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的母亲,与眼前的人,曾有很深的渊源。
这种感觉很奇怪,让他毫无理由地相信了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将此剑来源告诉了他。
男子久久没有说话,周遭万籁俱寂,不知过了多久,在他以为男子不会再开口的时候,那人却说话了,声音竟有些颤抖:“她……还好吗?”
他闭了眼,强自镇定道:“半月前,她离世了。”
短剑掉落在地,与青石碰撞出决然的铿锵声,碎了全部念想,听断了人肝肠。
那是另一段故事了,从那人口中道出的,是另一个江湖。这五十年间,中原武林各派林立,三十年前,剑阁阁主裘方易在试剑大会上鏖战群雄,击败了各路武林高手,将要问鼎之际,却被一江湖散人踢馆,二十招内就败于下风,在众武林面前威风扫地,叱问来人何门何派,那人却是清风拂袖,以闲人自居,道身无长物,只一人一亭隐于山林,号“不归亭主人”,从此之后,裘方易封鞘隐世,想他一世剑痴,唯剑所傲,此番落败便无颜再以剑阁阁主自居,每每说起此段奇闻,武林中人尽是唏嘘。
说起那位不归亭主人,早年不知经历了什么,后忘名忘姓,毅然归隐,此生共收有两徒,大徒长孙抱节,是他于塞外收养,二徒是女子,为不归亭主人游历江湖时收留的河畔弃婴,起名织羽,后来,他为二徒留有一长一短两把名剑,长曰巽风,短曰止水,并传其毕生所学于爱徒,此后世人再无人知其下落。传于市井的故事就止于此了,世间亦无人见过那位击败裘方易的高人之徒。
后来,长孙抱节建不秋亭,隐于竹林,创上清剑法,开宗坛,布讲道,并在试剑大会上一展锋芒,武林震惊,都叹当年的剑圣之徒终于现世,却只知其名“抱节”,观此人衣绿绶,佩玉玦,卓立如削,远迈不群,故众人皆拜一声“抱节君”。
要说这抱节君一生,有三叹,一是叹出身,本为漠西楼兰王室出身,却厌恶争权,放弃权位,一心向道,自拜入师门后,更是终其一生未再踏上故土;二是叹师恩,自授剑之后,师父便失踪了数十年,生死不明,更无人知其下落,未能好好抱答师恩,是为遗憾;而这第三叹,也是他的终生之憾,二十年前,他辜负了此生所爱,弃他而去的师妹,是他心上朱砂,十几年的梦萦魂牵,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思念早融入了骨血,牵一发而动全身,午夜梦回,夙夜忧叹。如今等来的,却是她的死讯,以及她的儿子。
说罢,那人却沉默了,手里的剑掉落在地,与青石碰撞出决然的铿锵声,修长身影一晃,周身瞬间弥漫出悲痛气息,燕北望睁开眼,陡然瞧见他眼中的猩红,听见杀伐的声音。
是谁害死了她。
是谁?谁害死了他娘?他父汗?呼延大阏氏?潼安县令?楚国公主?抑或是……他自己?
他忽觉一阵颓然,声音也有些疲意,如果非要论是谁害死了母亲,应该……是他自己吧,因为没能保护好她。
男子听后,身上的颓然更甚,原本色厉内荏的秀面上忽然失去了生气,他挥了挥袖,转身消失在了竹林间。
此后他再未出现。
七日后,一个青衫稚童从林中走出,捧出一柄长剑及一本剑诀交与他。他瞧着这柄素玉流光的宝剑竟与母亲交给自己的短剑制式很是相似,一时间猜出了什么,心中惶惶。
下一秒,他整个人却被这小道童的一番话惊了个透凉。
不秋亭主人抱节君,于前日闭关,闭户散功,自断经脉,导致全身真气逆行,心脉皆伤,大损元气,当即吐血。逢静心堂净禅日,道童前去续香,发现堂中昏迷的抱节道长,只见抱节君一身血衣,却神态安详,看上去不过睡着一样,一探鼻息,却已殒命。
他的身畔,却留书一封,有剑巽风,有诀一本,乃毕生心血。
道童打开血书,但见短短一句。
“止水殁,巽风随之。”
他的母亲织羽,竟是他一生的心结。
他怔怔立于竹簧,十里竹林,彼时有风大作,碎叶漫卷,狂风扑面,锋利如削,他却恍若未觉。
之后,他一身戾气回到漠北,潜心研习这本剑诀,终于神功大成,机缘之下,竟救得梨酋王子一命,并与之结交,其后遂拜五叔梨酋王帐下,尽孝于叔长,与族姐族弟举肩同游,治下有方,获梨酋一部支持。之后回到王帐,大汗见之,又喜又悔,喜其勇谋兼具,已是今时不同往日,悔恨当年偏信呼延骨朵之词,狠心驱逐羽姬,竟致其殒命在外,而今西北呼延部不断壮大,竟成一方威胁。但想,伊人逝,却得一虎子,又未尝不是一丝安慰。
大汗接纳了他。
随后,他略施计谋,离间单于阏氏,使其二人离心,冬狩之际,暗杀前来庆贺的于阗王子,并以于阗王印构陷呼延部勾结于阗国,企图篡谋汗位,大汗忌惮呼延已久,自是怒不可遏,在阏氏牙帐里一并搜出了一小瓶丹药,药师一闻,竟是剧毒丹红,正是当年大汗险中之毒,羽姬与七子当年被陷害的真相公然揭晓,遥想当年之事,大汗怒极,当即下令废杀阏氏呼延氏,褫夺小汗王狄穆屠耆王位,看着一别多年的七子,大汗念其冤屈,当下封其左谷蠡王,并命其不日率虎师出征呼延部,一时间,王庭里吹了多年的储君之风,又变了一遭风向,众人皆叹,风水轮流转,到头来,竟还是当年的那位鹰贤王啊。
其实那阏氏以及呼延部并未互通书信篡谋汗位,但呼延部结交于阗是实,确实有意以结盟来巩固狄穆储位,父汗素来疑心重,又苦无证据,所以,这个推手,和这个刽子手,就由他来做好了。
呼延骨朵兴许到死都没有想到,当年被驱逐的贱人的孽种,居然没死于自己当年派出的杀手刀下,不仅奇迹生还,还来了一招反扑,挟着大汗的愧疚与纵容之心,直冲呼延部而来,打了部落上下一个措手不及。在她死前,还不甘心地恶毒咒骂着前来捉拿她的谷蠡王,她狠狠瞪着那得势的贱人之子,若眼风能化作利刃,她恨不能将他扒皮抽筋,尚不及她心如油煎之恨。可那人,那个当年对她又敬又怕的孩子,现在变得器宇不凡,此时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态,笑得直摄人心,如同鬼魅,骇得她阵阵发寒,只见他弯下身,附耳过来,在她耳边轻声道:“阏氏主母,‘七虫七花散’真是一味极好的慢性毒,侵蚀心脉,日日摧人神经,却能让人无声无息地死去。可惜,我却不愿主母你去受那我母亲所受之苦,就算我发次善心吧,我给你个痛快,这个罪孽,就让你儿子替你尝好了,”她大惊,喉咙却发不出一声嘶吼,他竟悄无声息地点了她的哑穴。末了,他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用内息传音,还说了句什么,全场只有她一个人听清了,他说:“这回,是你输了。”
她虽发不出声音,却撕心裂肺地张着嘴巴,想立刻将这个修罗的所作所为公布于众,而他的私兵却钳制着她,她面目狰狞,手脚并用,拼劲全力挣扎,妄图冲破桎梏,那个恶魔!他会害死她的儿子!她必须阻止他!
在那人放下帐帘的一瞬间,她身旁的刽子手忍无可忍一般,挥起腰斩刀向她砍来,手起刀落,当下血花四溅,地上的她,还杏目圆睁,仿佛难以置信一般。
燕北望策马回到自己牙帐,旧部见他平安归来,喜极而泣,他受众人簇拥下马,回头一看,天边是一轮满月,他闭了闭眼,心思翩转,母亲出自中原,既然不是西部落的人,那么,派她做死间的西部落,自然也就没有留着的必要。
以杀止杀,兵戈不息,他的杀孽,是洗不净了。
其实他亦不知母亲当年究竟是否真的对父汗下毒,西部落的汗王究竟为又何舍弃她,只是如今,她既已死,那么这些是非曲直,就没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