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宫阙：花落千帐灯》芜村

17、交锋·檀郎之貌，虎狼之心

　　这天萧篆奉召进宫，面圣后，如约前往玉泉宫，在宫墙根的那棵桃树下，撞见正专心舞剑的十四，玉墀生莲步，剑风扫落叶，一舞邻里曲，已是入木三分。
　　原来她这几天怠学，是为了练习这个。
　　此时她背对于他，不知道他已经来了，而他不愿打扰她，她长袖善舞的样子，他还没有见过。
　　一曲舞毕，十四转身看见了萧篆，他已经就着石桌坐下，并看了许久。
　　十四不好意思地脸红了，前些日子馥兰教她以剑作舞，听馥兰说，她就是以一支西河剑舞“迷惑”了她的皇兄，才有了他们相知相惜的开始，馥兰还十分狡黠地规劝她，让她在萧公子面前舞上一舞，保准能一举俘获郎心。她正练习时，反被他撞个正着，她有些气恼，娇嗔呼道：“你怎的……怎的来得一点声响也没有呀！真是的！”
　　“呵…”萧篆低笑道：“这可不能怪我，方才我见你舞得专心，下意识敛去气息，你自己没发现罢了。话说回来，要是师妹勤加练习这闭息敛形之术，也能一早破解的呀。”
　　前些日子清流老儿正讲授清宗里这招闭息敛形之术，十四因练剑而分心，学得个半吊子，能一早发现就怪了。而他明明知道的！
　　十四哼一声，举起剑，挑衅似的看着萧篆，“我这几日可不光学了剑器舞，师傅传我的玄门剑谱我也约莫悟了个七八分，要不，咱们比试比试？”
　　他玩味一笑：“好啊，就依师妹的。”
　　她知道，他一定会答应她的，还未等他话落，她抢先出手，握着承影剑向前凌厉一刺，她也知道，以他身手，他会安全避开的，虽然，这一避，避得有些险。
　　“你又来这招，攻其不备，剑走险招，不怕被我反手擒住剑锋吗？”他好言道。
　　“那可未必。”说着，她剑锋一转，斜斜挑向他的腰身处，不作丝毫停顿，攻向他的疏于防备的腰侧，他一笑，踮脚一跃，轻一侧身，剑便走向了空门。
　　她早知他会如此招架。背于一侧的含光剑突然出手，几个转腕间便飞快旋向他的前胸。
　　在她看来，他堪堪一躲，忙于招架承影，突如其来的含光剑势他势必避之不及，果不其然，在防备的空隙，他的前襟被挑开，露出了雪白的中衣。
　　他仍是笑着，没有丝毫不悦，只是那笑里却带着几分揶揄。
　　十四愣了一愣，恍然一个激灵，脸登时犹如火烧。
　　他，他笑成那样，分明就是故意的！
　　“师妹这剑风…很是凌厉啊，”他笑说，看着她躲闪的眼神，忍不住逗她：“又是几时学会了偷袭？”
　　她想她的脸此时一定跟那红穗子一样了，索性狠狠一瞪，气闷道：“这承影含光本就是一对，你这不知道，那只能说是你没见识罢了！”
　　承影含光双剑，清宗名剑榜排名第四，是清流师傅送她的及笄之礼，他如何能不知？看来，她是真的被气到了，像只炸毛的小猫，说话都开始不讲道理。
　　罢了罢了，不逗她了，他收敛了笑意，认真道：“你搬回玉泉宫小住，我不能常进宫，加上师傅那边帮着要忙的事也不少，这次找你，自是因为正事。”
　　她面上的气虽未尽消，可他的话却认真听着。
　　“落忧，我将要启程去兖州了。”
　　她哑然，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兖州？大楚边陲重镇，自古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也是萧岩将军镇守之城池，他去那儿做什么？难道是御命？
　　他继续道：“不过走的不急，方才我见过陛下了，他准我秋猎后着日启程。”
　　“皇兄派你去的？可知道是为了何事？”方才的气恼一瞬消弭无形，她难掩担忧之色。
　　“嗯，此番左谷蠡王来朝，只怕不是单单为了纳贡这么简单，虽一切还只是猜测，但这也是陛下未雨绸缪的一番部署，燕氏部使节团回程路途中，会途径兖州，或许他会顺道造访我父亲，届时不知会不会有变数，我此次前去，也是去帮衬父亲，周旋使节，稳定局势，若那谷蠡王提出希望大楚消减边境威胁的要求，我可能会带部分戍边军队回师。”
　　十四心想，这谷蠡王年纪不大，心眼可真够多的。
　　“纵使那人真是别有用心，我大楚边境十万大军，还能怕他进犯不成。”她愤愤然道。
　　他叹口气，柔和道：“你别动气，这不还只是防患未然么，但是，你真别小看了那谷蠡王，陛下跟我提起，北漠骑兵并非那瓦合之卒，单说他麾下的虎师，明面里少说也有三万兵力，暗里到底有多少谁也无法知晓，且那些骑兵精通马术，皆以灵活的追逐战著称，反观我大楚太平多年，偃甲息兵已久，哪一天要是真的交锋，未必能讨得好处。”
　　“那你……务必万事小心。”此时她想不到别的可说，一心只希望他别犯险。
　　她眼底的温柔与隐忧，他所见不舍，欲伸手摸摸她一头秀发，想起还要赶去兵部领职，一双手在身侧犹豫举起又放了下来，声音化作如水般温柔：“阿悠，我最不放心的是你。”
　　她哽咽，她似乎，总是让师傅和两个师兄担忧，她星眸湿润，莹亮如月，柔声道：“别担心我，我可厉害着呢，你不是还有事么，赶快去吧。”
　　“嗯。”他点头，相视而笑，温柔对视的目光里道尽了一切。
　　悬心秋夜月，万里照关山。此去兖州，山高路远，只愿他平安。
　　萧篆离开后，十四满怀心事，一个人在宫内的金明池边晃荡，踽踽独行，不知不觉，就着熟悉的路来到了麟趾宫。抬头恍然，竟走到了这里，也好，馥兰知道那么多的趣事，总爱同她讲，也总能逗得她大笑，此刻她忽然很想跟她说说话，一扫愁怀。
　　此时已至暮时，日薄西山，天色昏昏，刚踏进殿门，院子里月桂树的清香便飘入鼻翼，沁人心脾，她的脚步，也跟着轻快了起来，一个没留神，直直撞上一人胸膛。
　　“哎唷！”她扶额痛呼，心想不知是哪个宫人走路这般没分寸，见有人来也不懂避让。
　　借着檐下宫灯依稀的光亮，瞧出眼前分明是个高大俊挺的男子身影，且体魄精健，怪不得撞得她一阵吃痛。
　　她正愠怒，眼前的男子，却低低地笑了。
　　眼前男子的声音低沉而不浊，富有磁性，笑如微风拂叶，雨浸珠玉，道：“我当是哪个冒失冲撞的婢女呢，不曾想 ，竟是芳名远扬的落忧公主。”
　　她不免一惊，夜色将晚，廊下昏暗，他竟也认得出她？不，不对！她身边熟识的年轻男子，不过天颜萧篆以及她的几个兄弟们，而眼前人，分明是一副陌生的声音……她有见过他吗？
　　“你……你是谁？”
　　这时，一列宫女向他们走来，手里的宫灯照亮了眼前的人，一身剪裁得体墨色箭袖锦袍，衬得身姿修长，气宇不凡，此时他正目不斜视地看着十四，鬓若刀裁，剑眉斜飞，而最摄人心魄的，是那一双深邃如潭的狭长凤目。
　　馥兰的声音正好传来：“是落忧来了啊，院里风凉，快进来坐。陵儿，你也进来吧。”
　　此人原来就是馥兰那多年未见的堂弟，最近风声正盛的燕氏部左谷蠡王，馥兰是他姐姐，想必他是来看望她的。十四心想，真是冤家路窄，自己怎么就撞上了他？
　　亮堂的荟英殿内，馥兰设席，并亲自为二人端来点心，见十四穿得单薄，还命人备了暖炉。几上银盘珍馐，琼浆玉液，室内还暖意融融，换作平常，十四定早已全然放松身心，大快朵颐了。但今天不一样，那个煞神就坐在她对面，还似笑非笑，有意无意地看着她。
　　余光里，他端起了面前酒盏，向馥兰敬道：“一别多年，想不到阿姐还是如此年轻美丽，若能见到阿姐如此幸福美满，五叔和南弟想必能安心了，”末了又道：“前日南弟刚封了昆邪王，很受看重，五叔叔身体也康健，上个月还说着要去阴山草原游猎呢，五婶也一切都好，就是时常念叨阿姐，十分想念阿姐。”
　　听到远方家人的平安，馥兰笑得是从未有过的是开怀。
　　馥兰笑道：“真好，陵儿当真还是那个陵儿，一点儿没变。想当年你还是个垂髫男娃，一转眼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你长大了，见你年轻有为，阿姐心甚慰。”说着，两人仰头饮尽琼浆，豪爽倒立杯盏，果真都一滴不剩。
　　笑着，馥兰恍然道：“瞧我这记性，还未给你二人介绍呢，陵儿，这位是楚国十四公主，”那人看向她，笑得意味深长，馥兰又道：“落忧，想必你都知道了吧，他就是我常提起的，我大伯父家的三弟弟，陵儿，也是这次来朝的使臣。”
　　想起方才，她是第一次见他，而他却叫得出她的名号，看现下馥兰正介绍二人，说明馥兰也不知道他识得她。
　　十四端起酒盏，掩袖一礼，礼数总是要尽的：“落忧见过谷蠡王。”
　　“公主多礼，早听闻南朝落忧公主风华绝代，今日得见，果真此言非虚。”他大方回礼，举盏一饮而尽。
　　初次相逢却称赞她至此，很有可能是反语，可又实在想不起自己到底是在何处与此人打过照面。她面上微笑，心里腹诽，有些咬牙切齿道：“谷蠡王谬赞，落忧陋质，实担不起这‘风华绝代’的盛赞。”
　　席上，姐弟俩经年重逢，自然把酒言欢了许久，馥兰怕十四觉得烦闷，还拉上她摆道了好久的江湖逸闻趣事，三人之席一派其乐融融，相谈甚欢的样子。月上梢头的时候，更漏已敲过戌时，馥兰道时辰不早，携红缨起身，送二人走出宫门，临别时，想起什么又对弟弟道：“落忧住的玉泉宫路途甚远，此时又更深露重，她独身回去，我担心她的安危，陵儿你正要出宫，不妨顺路先送落忧回宫罢。”
　　他点头，“阿姐放心。”

　　【御花园·金明池】
　　麟趾宫至玉泉宫有好一段路，途径御花园时，二人一前一后，一时两厢无话。落忧走在他身后，百无聊赖踢起脚边石子。
　　前面的人步子突然一停，十四冷不防的一惊，眼看又要撞上他的背，好在她这次反应够快，伸手一撑避免身体接触，可一双纤手就这么搭上了他宽阔的背脊。
　　眼前人的阔肩窄腰，丰神而立，纹理如削，背上肌肉紧实，手心里突如其来的触感令十四又是一惊，忙收回双手，堪堪掩在云袖中。
　　他转身，俯下身子，满面笑意地平视着十四，邪笑道：“古训男女授受不亲，虽早有耳闻南楚民风开放，不想落忧公主不羁至此，短短半天内，竟两次扑在小王身上。”
　　他这话什么意思？第一次直喇喇撞上他，分明就是他故意！现下这次，也是他有意为之！他究竟图什么？只为讥讽她？
　　这个人，笑容足以让人如沐春风，说出讽刺的话却冰冷似剑。
　　十四恼怒，直视他的目光，生于王家，到底有一股不怒自威之气，她瞪视道：“小人无节，弃本逐末，我身正行端，今日两次究竟是不是我有意冲撞于你，你自己清楚，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不知我究竟是哪里开罪了谷蠡王阁下，让阁下这般纠错于我？”
　　他下巴微抬，满不在乎的表情，一声轻叹：“看来，你当真是不记得我了。”
　　记得他？什么意思？十四疑惑了，她以前莫非与他相识？
　　她脸上的表情变化他一刻都没有放过，渐渐面凝肃杀之气，宛如那玉面修罗，他冷笑道：“罢了，落忧公主乃金枝玉叶，养尊处优，不记得我等蛮夷鞑努实属正常，你不记得便不记得罢，只是，我可记得你，公主细皮嫩肉，若是有朝一日被迫和亲北漠，不知公主可能忍得那颠沛潦倒之苦？”
　　她想，十殿阎罗就是他这个样子吧，面如冠玉，貌比檀郎，心思却何其毒也。和亲？她怎会被迫和亲？且不说她万般不愿，她的皇兄，她的师傅，以及那些疼她爱她的人也断然不会答应。可这番话经眼前这个玉面罗刹说出来，就像是一个诅咒一般，她却没来由地感到一丝恐慌。
　　“你……你到底是谁？！”她的声音不易察觉地颤抖。
　　他站直，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愈发显得身躯魁伟，气度浑然，他敛尽笑意，转身阔步前行，全然不似方才那般并肩而走时悠然的步履，只一会儿，就走出老远，他没有回头，却传来如潭水般冷冽的声音：“你若非要知道我的名字，那你记好了，我叫燕北望。”
　　燕北望，字君陵，威震漠北的左谷蠡王，也是后来生杀予夺，只手遮天的大将军王。多年之后，她曾想，当时的她若是早知道会有那么一天，她多希望，那一年，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名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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