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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沈家父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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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走近些。”温之行问道:“爹有那么可怕吗?”
继北咬咬牙,绕过桌案蹭到父亲身边,摇头道:“爹同继北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说说看,想象中的爹爹是什么样?”温之行难得有闲心哄逗他,顺便端起茶杯呷了口茶。
继北小声道:“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噗!”温之行一口茶水喷出,呛咳起来,这说的是人吗?
温继北见状,下意识的上前替父亲捶背,可罩甲厚重坚硬,小拳头锤不动。
温之行拿帕子擦了擦嘴,将胡床向后一撤,反手一捞。
继北不明所以,只觉一阵天翻地覆,便被父亲按在了腿上,摔得他两眼冒星,随即身后一凉,裤子也被退了下来。
“爹!”继北“哇”的一声哭出来,叫嚷道:“爹,我错了,我不知道鸟铳会炸膛!”
“打的就是你不知道!人一这辈子,只吃学识的饭,挨无知的打。”温之行却没有再打他,而是从案上取了个瓷瓶拔开木塞,将瓶内液体倒在手心搓热,揉擦那几道肿胀的棒伤,片刻,药酒味充斥大帐。
继北哭声渐小,逐渐安静下来。
“爹这些年在浙江、福建打仗,无暇管教你,托人送你去学堂读书,你倒好,整日逃学旷课。学堂的凳子长刺吗?坐也坐不住?”
继北从父亲身上挣扎起身,提上了裤子,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小声道:“我不想读书,想像爹和哥哥们一样带兵打仗。”
“胡闹!”温之行轻斥一声,同他讲道理道:“带兵打仗也是要读书的。何况你这小身子骨,挨几下军棍便哭哭啼啼,战场上的血腥杀戮又岂是你能承受的。”
继北满脸不忿,又不敢反驳。
温之行自觉亏欠他良多,父子难得相聚,也就不忍苛责于他。
亲兵送他们父子的午饭来到帐内,继北早就饿了,也不介意军中的粗食冷炙,吃的狼吞虎咽。温之行只顾着看儿子吃饭,自己反倒没吃几口。
饭后,继北趴在案上打起了瞌睡,温之行拿了件厚实的披风裹了他,抱他去床上躺着睡,而后继续伏案记录蓟镇的军备情况。
天气太热,沈庭和去内阁办事湿透了中单,回府更衣,恰在胡同口便看见了沈延年和沈时年两兄弟的身影,延年扶时年下了马,拖着他便去敲门,时年则扭着身子企图挣脱,却被拽得更紧。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沈庭和命轿夫停下,下了轿子,自言自语道。
身边的长随曹钰歪着脑袋道:“看这架势,小少爷八成又闯祸了。”
府门开了,门房不认识延年,延年也不进门,只让门房叫陶管家出来领人。
沈庭和与曹钰打赌,看管家老陶能不能认出延年,他赌一两银子认不出。
只见老陶晃着肥胖的身子迎出来,嗔怪道:“小少爷跑哪里疯去了,急死人了!”
沈庭和一脸得意之色看向曹钰。
却见老陶一直身子,定睛看到了延年,怔怔立在原地,试探的问:“大少爷?是大少爷吗?”
延年颔了颔首:“陶叔。”
老陶老泪纵横,抓住延年的肩膀反复端详:“真的是你啊,大少爷!”
曹钰向沈庭和伸出手,后者掏出一两白银,愿赌服输。
老陶忙是擦着眼泪,引延年进门。
谁料延年将弟弟向前一推,公事公办道:“陶叔,雎儿今日去神机营,玩鸟铳炸了膛,万幸没伤到人,延年奉命将他送回,完璧归赵,该回去交差了。”
“大少爷,你不……”老陶话音未落,看到延年背后的人,闭了嘴。
正是沈庭和悄然来到他们兄弟身后,冷声道:“族谱除了名,家门也不进了?”
延年被吓了一跳,时年更是尖叫着躲到老陶宽大的身体后面。
父子四目相对,两双眼睛里没有想象中的波澜,只有陌生和疏远。
“我爹走路没声儿的!”时年探出半个脑袋对延年解释道。
延年将目光挪开,终究也没敢再说回营交差一类的话。
“进来,有话问你。”沈庭和吩咐一声,然后看向时年。
时年也瞪着大眼睛瞅着父亲,沈庭和忽然跨步上前,却抓了个空,熊孩子一溜烟的跑路了。
“把雎儿捉去书房。”沈庭和吩咐曹珏一声,便大步进门。
延年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要我请你么,大少爷?”沈庭和声音很沉。
延年像刚回过神来似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下人掩上书房门,延年变得有些局促,沈庭和却在官帽椅上坐下来,一言不发。
父子二人一站一座对峙片刻,终于,沈延年下定决心般撩襟跪下,俯身行了礼,像个离家已久的孩子,口中生涩的说:“给老爷请安。”
沈庭和端着父道尊严的架子,吹着茶晾了儿子半晌。
他的确在生气,离开广西罗城那个虎狼窝后,他接连给长子寄信,命他卸去军职跟随自己去新的任所,一封封家书却犹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今日温将军差他送雎儿回来,摆明了要做这个和事佬,他还真敢过家门而不入!
沈庭和打量着眼前的长子,这五年正是男儿定性的年纪,多年军营生活的锤炼使他变得肩背宽展、刚毅挺拔,可他心中在想什么,沈庭和却一点也捉摸不透。
他不开口,延年便不起来,他们父子接触的时间太少,彼此间有太多误解与隔阂,也许几句话便可以说透的,可这个时候,谁也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问问儿子这些年过得怎样,又自觉有些惺惺作态,小小年纪逃出家门,能活下来已是万幸,犹豫间,长随曹钰敲门,时年被他夹在腋下扔了进来。
沈庭和这才吩咐延年起身,随即从桌案上抄起一柄手感厚重的檀木镇尺,捉了时年就打。
时年躲闪挣扎,却被父亲的大手用力钳住,按在桌案上。
弟弟被打,延年却冷眼看着,一言不发。
待到时年被打的哭声都变了声调,沈庭和方停手训斥:“去学堂闯祸,不去学堂还是闯祸,这么大个北京城容不下你,还要跑去城外军营里胡闹!”
随即命人将时年带回房里禁足,没有吩咐不许出房门半步。
延年的神情如看一场闹剧,好戏收场,他也准备告辞了。
沈庭和这才出言挽留道:“就算不住在家里,也等吃过晚饭再回军营吧。”
延年一愣。
沈庭和以为他有所顾虑,又补充一句:“你母亲……她不在京城,在老家,你堂兄成婚,她回去操持观礼。”
他口中的母亲正是延年的嫡母。
“老爷恕罪。”延年却不肯买账,推辞道:“延年军务在身,不得在外久留,先告辞了。”
言罢,未得沈庭和同意,径直转身离开了书房。
延年回营复命,看到蜷缩在床上的继北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笑道:“大帅怎么欺负继北了?像只小冻猫子似的。”
温之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无奈摇头:“皮的没边儿,反是睡着了老实些。”
“皮小子出好的,大帅不要责之过切。”沈延年走到案边整理杂乱的桌面。
“哪里听来的歪理?”温之行回头去看儿子熟睡的面庞,道:“我就盼他安安分分读书不要闯祸,日后用我这一身军功为他荫个官职倒也不难。”
沈延年沉默的看着继北,心中不免有些酸楚。
温之行想起什么似的,问他:“这么快就回来了?不在家住一宿?”
沈延年摇了摇头,浅笑道:“无故在外留宿,延年哪敢呀。”
温之行乜了他一眼道:“万事都有例外,你回家看看,我还能因此责罚于你?”
沈延年笑容渐失,手上的活也停了下来,一脸执拗道:“大帅您忘了,延年已经没有家了。”
温之行被他噎住,满腹劝诫训斥之语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
十三岁的延年从老家一路逃亡到浙江,在义乌矿上做杂工勉强为生,恰逢他去义乌募兵,矿工械斗,延年险些被打死,被他手下一名参将救下,参将见他无依无靠,便起了恻隐之心收留在军营里,可他来历不明的身份引起一众军官的不满,纷纷猜疑他是倭寇派来的内奸,将他捆起来带到温之行面前。
延年对温之行讲述了实情,幸运的是,温将军与父亲沈庭和有过一些交情,当即与父亲通信验证。延年是戴罪之身逃出家族的,原以为父亲会命人抓他回去,可是并没有,这才得知自己已被家族除名。
那晚,延年去后厨偷酒,迎着寒冷的海风将自己灌得烂醉,险些冻死在军营的角落里。巡营的斥候发现了他,温将军大怒,将他拖去辕门狠狠的责打。
就这样,在温将军的安排下,延年寄籍在一个打了半辈子仗且无妻无子的老千户家,获得了户籍,留在了军中。
温之行搁下笔,叫他到身边来,缓缓道:“当年的事我对你解释再三,罗城那地方穷山恶水、匪盗横行,令尊着实是顾不上你,这才将你托付于我。”
“我知道,他殿试倒数第一嘛。”延年阴着脸小声道。
温之行气的一脚踹了上去。
延年踉跄两步站稳,一脸倔强之色。
温之行喟叹一声,压着火气道:“这些年令尊常与我通信询问你的状况,照看继北、送他去林家族学念书,还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延年,你知道,我自幼不愿亲近父亲,承袭官职以后更是极少回去尽孝,他在世时我不懂珍惜,待到他过世的时候,方觉得追悔莫及。你如今还年轻,令尊也正值壮年,我不希望你有朝一日也去体会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滋味。”
沈延年皱着眉,根本听不进半个字,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