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印》离儿

8、“抄家”

　　沈延年皱着眉，根本听不进半个字，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声。
　　温之行见他十分抵触，斜他一眼道：“贯会口是心非。”
　　但到底还是放过了他，继续与他纠缠，而是走到军帐的另一侧，那里是沙盘和一大幅京防舆图。沈延年调整情绪跟上去，应对温将军提出的有关蓟镇的兵防问题。
　　温之行对沈延年寄予很深的期许，几年来一直用心教导。沈延年也恰好是个不错的左膀右臂，既骁勇又聪慧，是军中难得一遇的文武兼备的将才。
　　延年的目光落在温将军鬓边悄然新出的几缕白发上面，心中有些酸楚，如果几年前的收留和关照仅让他不至于露宿街头、冻饿而死，如师如父般的教导才成就了今日保国戍边的沈延年。
　　温之行声色有些严厉：“同你说话呢，你在看什么？”
　　延年目光一缩，垂手道：“大帅恕罪。”
　　温之行上下扫了他一眼，下令道：“出去，跑三圈清醒清醒。”
　　“是！”延年这回倒是不敢迟疑，应声退了出去。

　　满以为逃过此劫的林楠此刻正被散值回家的父亲拎进自己的卧房，仆役们在他的房间里东翻西找。
　　不用说，定是沈伯伯与父亲通了气，父亲一怒之下，竟要抄他的家。
　　一些稀奇古怪的图纸和物件被翻出来堆在门口，徐湛信手捡出一样尖端锋利的铁器问林楠：“这是什么东西 ？”
　　“铁锥。”林楠道：“非常坚固锋利，可以在石头上冲凿成孔，也可以用竹竿增其身长。”
　　徐湛蹙眉道：“做什么用的？”
　　“打井。”
　　“打……打井？”徐湛险些被他噎死，恨不得敲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有什么，已经不甘于生活在地面上，想要遁地了不成？
　　看着心爱的宝物被一件件掷在地上，林楠心疼不已：“你们轻点！”
　　“这又是什么？”徐湛拿起一件形似水碓但构造更为复杂的小木器问道。
　　“就是水碓的样范，只是功能多一些，不但能舂米，还能磨面和灌溉田地。”林楠解释道。
　　徐湛合上嘴巴，心想关心民生也算是件好事。
　　正这样想着，便有仆役喊他进来，徐湛不明就里，寻声进去，林楠突然大惊失色，紧跟着父亲的脚步小跑进屋，险些撞在父亲身上。
　　下人们正站在屋里面面相觑，徐湛的表情精彩极了，只见地上摆着满满一箱兵器，各式各样的弹弓小驽，甚至有一长一短两把火铳。民间禁止持有火器，难怪下人们见了犯难，将他叫进屋里说话。
　　“林楠，你这是准备起兵谋反啊？”徐湛无比震惊的问。
　　“那……那倒没有。”林楠硬着头皮回答。
　　“哪里来的？”徐湛沉下脸来。
　　“短的是皇长子送的，长的是……”看着父亲越发铁青的脸色，林楠可不敢把皇帝姑父供出来。
　　所幸父亲并未追究来源，而是质问他道：“弹药呢？”
　　“没……没有弹药。”生怕父亲不信，林楠甚至补充一句：“弹药不易保存。”
　　“……”
　　“没收了。”徐湛拍拍手上的灰，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吩咐仆役道：“锁到库房去。”
　　林楠一脸肉痛，可他戴罪之身，万不敢跟父亲争辩什么，只是低垂着头吧嗒嗒的掉眼泪。
　　“你还委屈了？！”众人散尽，徐湛怒斥一句，坐了下来，准备对他晓以利害。
　　“爹爹，南儿不委屈，南儿知错了……以后不敢再闯祸了。”林楠抽噎着哭的十分伤心，显然有些生无可恋，只想一个人静静。
　　徐湛见他这样一个态度，根本无法交流，沉声道：“哭够了去书房。”
　　林楠点了点头。
　　徐湛又敲着桌子沉声道：“明日起，这张桌子搬到书房去，散了学就去书房做功课。”
　　林楠再次点头，眼泪落得更急。

　　赵简从国子监散学回家，没见到林楠，便先去同师娘说了几句话，听师娘说林楠将自己关在房里一下午，赵简还当他又在研究什么新鲜事物，去了他的卧房想一看究竟。
　　谁知南儿正坐在床边足踏上，两眼通红，目光呆滞。
　　“怎么了？”赵简蹲在他面前关切道：“不是去军营了吗？谁欺负你了？”
　　“大哥。”林楠惨兮兮的，带着哭腔道：“爹把我的房子洗劫一空。”
　　“洗劫一空？”赵简听的一头雾水，环视四周，倒也不像被洗劫过的样子。
　　“图纸、样范，还有兵器，”林楠目光空洞道，“都被他收走了。”
　　赵简恍然大悟，这些可不是普通物件，都是林楠视之如命的宝贝。
　　林楠将白天发生的事转述给了赵简，赵简听的暗暗心惊，抬手给了他一记爆栗：“你们可真是胆大包天了，炸膛是多危险的事，也难怪先生会生气。”
　　林楠挎着小脸，咕哝着：“才不是呢，爹一向觉得这些是不务正业，不过借题发挥罢了。”
　　赵简嗤笑道：“你这可冤枉先生了，他若真这么想，定是要严防死守，压根不会让你接触这些。只是想让你收收心，好好读书罢了。”
　　林楠却道：“我喜欢读书，只是不喜欢四书五经。”
　　赵简十分理解他的苦恼——圣人之言需要传承，可读的人已经够多了，他们空喊着为天地立心，却不知天地为何物；空喊着为生民立命，却不知稼穑之时令，那些经世致用的学问，却被读书人耻笑为奇技淫巧，不务正业。
　　赵简叹了口气，劝道：“人人都不喜欢把光阴靡耗在经义、八股之中，读书人研读程子、朱子，无非是为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而人们参加科举的目的又不尽相同，有些人为了当官敛财；有些人则是胸怀抱负，需要施展的机遇；还有一些人，像你一样，盼着早日中举，早日摆脱四书五经的束缚，多在经世致用的学问上下功夫。”
　　“大哥你呢？”林楠问：“你是为了什么？”
　　赵简思索片刻，道：“为了不辜负对我寄予厚望的师长。”
　　林楠破涕为笑：“这话，我爹肯定爱听。”
　　赵简刮了他的鼻头，也笑了：“一会儿去书房，跟先生认个错，你那些宝贝大哥再帮你想办法。”
　　林楠垮下脸来应了一声，忽又想起什么，一骨碌爬了起来：“那个东瀛木偶！”
　　只见他翻身上床掀开被褥，层层褥子下面的木榻上，竟藏有一个暗格，暗格的门板缝隙紧密，像寻常床板拼接的痕迹，不仔细看是看不出的，林楠寻了根镊子，从侧边挑出一根细线，绕在虎口用力一拽，门板“咔哒”一声，弹开一条小缝。
　　暗格打开，里面琳琅满目尽是新奇物件，都是赵简叫不出名字的仪器、工具、样范，王雨禾那只缺胳膊少腿的木偶也因为被藏匿其中，从而幸免于难。
　　赵简瞠目结舌，原来先生收走的东西都是他玩腻了的，而林楠之所以如此难过，纯是因为不满父亲强权压人的态度。
　　林楠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饶到书案后取出工具箱，将木偶头部压断的关节拆下，用栗木重新打造一副关节，这对于动手能力极强的林楠来说，并非难事。
　　“咦？”林楠忽然停下手，奇怪的问道：“这是什么？”
　　赵简还在翻看他床下的宝贝，并未听见林楠的质疑。
　　林楠将木偶的头在桌上磕了几下，竟是空心的，从连接脖子的洞里滚出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惊叫：“大哥，你快来看！”
　　赵简应声走来，从他手中接过一枚拇指指甲大小的金色物件，沉甸甸的很是坠手，原来是一枚纯金打造的印章，他摩挲着印章上的字迹，念道：“歙王千秋。”
　　“歙王？”林楠翻着眼睛思索片刻：“大祁有这个藩王？”
　　“没有……”赵简也在记忆中搜寻良久，结合王雨禾的身世，才恍然道：“是靖德年间的大海商王显，自称歙王。”
　　“王显？”林楠激动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王显的金印，可以号令多少海商和船队呀！”
　　赵简摇头表示不知，一般将篆刻有“千秋”、“平安”、“如意”等字样的印章称为“吉语印”，寓意吉祥或自勉，通常是用来赏玩的，不用作签署、交际之用，但“千秋”之前的“歙王”二字，却又明确了金印主人的身份，似有凭信的意思。
　　“大哥快去问问那朋友，找不到如此重要的印信，一定会急坏的。”林楠秉性善良，遇事总是急他人之所急。
　　赵简寻了个荷包，将金印小心收好，这要紧的东西，如何会藏在一个玩具木偶中？王雨禾是否知道这枚千秋印的存在？应该是不知道的，否则不会轻易将木偶交与他人。
　　这些疑惑只能等到下次见面时当面询问了，赵简催促林楠先去先生书房，修木偶不急于一时。
　　林楠俊俏的小脸上写满了苦大仇深。
　　赵简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参茶，拉着林楠来到书房门口，递到林楠手中，为他整理好衣裳，不停的叮嘱。
　　林楠浑身僵硬，觐见皇帝都不曾这样紧张，他深吸一口气，长长吐出，说了句：“早死早超生。”
　　赵简无语的看着他，这未免也太夸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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