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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晴朗的一天(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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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小姨在院子里洗衣服,燕子在一旁背诵九九乘法表,她学了有一段时间了,小姨每次回来都会考考她,现在她将将能背到七七四十九。小姨带着她把剩下的背完,看到叶子檐跟在燕子后边,便也问他会不会背。叶子檐虽显局促,但丝毫不差地顺畅背下来了。燕子连连佩服,一面也不认输,昂头道:“我还会背诗呢!‘春眠不觉晓,处处蚊子咬,打上敌敌畏,不知死多少’。”背完了,自己先捂着嘴咯咯笑了。
叶子檐一脸认真,摇摇头纠正她:“不是这样的,是‘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虽是吐字不甚清晰,但稚嫩的童声配上一本正经的表情在小姨看来倒是分外可爱。
小姨赞叹他:“檐檐背的才对哩。”
燕子噘噘嘴,跑到小姨身边,拽着她的衣服央求道:“小姨小姨,你教我背别的诗吧!”
小姨把拧干的衣服用力甩了几下,转过身小心地把燕子推到一边,边把衣服挂到晾衣绳上,边哂笑道:“你还是先把乘法表背会了再说吧。”
燕子不满,一再表示自己已经背会了,从头又背一遍,结果还是卡在了八上,于是垂头丧气地服了输,长长叹口气说:“好吧,等你下回回来我肯定会背了,到时候你再教我吧!”
晾完衣服,小姨走到窗棂边,取下一把挂在上面的镰刀,左手挎了篮子,对燕子他们说:“走,去地里挖羊蹄棵去。”羊蹄棵又名面条菜,本是乡间田野里生长的一种杂草,但乡亲们多作野菜食用,通常拌着面粉蒸食。
惠风和畅,吹在脸上,轻柔柔,暖洋洋的。田间地头开满了荠菜花,村东人家田里种的几棵梨树业已开花,满树繁花在一碧万顷的田野的映衬下分外耀人眼目。麦田经过了一冬的休养生息,此刻正竭力汲取阳光与养料,勃勃生发,郁郁青青。
“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竹筐
光着一双小脚丫,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
燕子摘一把野花拿在手里,一路哼唱着,因为不知道后面的歌词,所以只有前面两句听得真切,后面全是她呜呜啦啦的随意哼唱。大黄狗哼哼快活地跑来跑去,一会嗅嗅路边的野草野花,一会卧倒在路边,四仰八叉地和飞来飞去的蚊虫嬉戏。
燕子看到前面的小姨和走在后面的叶子檐,笑嘻嘻念念有词道:“前边走,后边跟,中间跟个八路军。”说完故意停下,等叶子檐走到了中间,重又改为:“前边走,后边跟,中间跟个王八孙。”
小姨听到,转过身瞪她一眼,斥道:“瞎说啥呢,不许骂人。”
燕子做个鬼脸,快走几步,拉着叶子檐和小姨并排走。
远远看见一群人在田里放风筝,不用想,肯定是吴可乐他们,因为村里只有她爸爸吴仁民会扎风筝,带头的高个子男孩看样子是她哥吴敦涛。经过他们的时候,君君也在,她一看见他们,立刻大声冲这边喊:“燕子燕子,快过来一起玩!”燕子使劲摆摆手,大喊道:“不玩了,我挖野菜去。”
待走到自家田地,小姨放下篮子,蹲下身寻找羊蹄棵,用镰刀剜下来扔进去。每株羊蹄棵都很小,叶子细长,各自散开,趴卧在地上,恰似一朵小小的绿色野花。叶子檐不认识这野菜,小姨便教会他怎样辨认,并给他一株当作样本比照着去找。即便如此,他采到的诸多羊蹄棵里还是掺进了很多杂草。
燕子一开始兴致很高,后来就厌倦了,于是摇身一变当起了叶子檐的监工。
“这个不是,长得根本就不像。”燕子蹲在叶子檐旁边,指着他刚刚拔下的一株野菜说道。叶子檐于是把已经拔下的野草扔到一边。等他终于采满一把,燕子便接过来扔进篮子里。
小姨的速度比他们要快得多,燕子跑了没几个来回,篮子就已满了。
回到家,发现大门插着门闩,姥姥没在家么?
小姨把野菜择了洗干净了,姥姥还没回来,倒是大妗子挺着肚子过来了。听她说才知道姥姥去乡卫生院了。原来姥爷下乡收棉花的时候翻了车,不过似乎没怎么伤着,但合伙的另一个人砸到了腿,现在正在医院里检查,姥姥不放心,由大舅带着去卫生院了。
小姨尽管有点担心,但也只得在家等他们回来。
天色将暗的时候,临近几处人家皆已生起了火,炊烟袅袅飘在半空,村子里时不时响起一两声狗吠。
姥姥姥爷还没回来,小姨开始烧火做饭。大妗子这次没有等燕子去喊,早早就来了,虽然不能帮上什么忙,但一直在厨房陪小姨聊天。燕子试图帮忙烧火,但是出师不利,怎么也引不着火,以至于从灶里不断冒出浓浓的黑烟,呛得屋里的人连连咳嗽,于是作罢。小姨往锅里收拾好东西后,自己生起了火。她生火的时候,叶子檐许是好奇,伸着头往灶里瞧,小姨护着他的头,道:“别靠这么近,等会该把头发燎了。”谁知等他蹲直身子的时候,众人看去,他额头上本来嫩白的一片已是被烟熏得发黑了。小姨和大妗子不禁笑出声来,燕子凑过去看一眼,也捂着嘴咯咯笑起来。他又有点害羞,不好意思地笑笑,低下了头。此时燕子恰能看到他的侧脸,他那小小的鼻子英挺挺地立着,眼睛下阖,睫毛在灯光下倒映出一片阴影,毛茸茸的头发在光影中愈发显得柔和。真真是一个可爱的男孩子!
燕子按小姨的指示带叶子檐到井边洗脸。她比压水机高不了多少,把水压高时,她不得不踮起脚尖,然后再使劲往下压,叶子檐弯着腰接下一捧捧水扑在脸上。等到他洗完脸,燕子也要洗,于是两人交换了位置。燕子指导他:“先把把儿抬高,再往下压。”叶子檐依她所言,虽然很费力,但总算水从出口哗哗地涌出来了。等燕子洗完脸,却听到旁边“啊”的一声,回头看到叶子檐深深弯着腰,双手捂着下巴,他一定是没等水全流出来就松开压水把以至被反弹回来的把儿打到了。燕子把他的手拿开,凑过去查看他的伤势,还好既没流血也没肿,抬眼看到他双目亮晶晶,像是强忍着没哭,想着定是很疼,于是一边抚摸伤处,一边安慰道:“呼啦呼啦消消,不叫姥姥知道。”说完又靠近一些,“呼呼”地往他下巴上吹气。她这样吹了一会,叶子檐许是觉得痒,退开一步说:“不疼了。”
天终于黑下来的时候,姥姥一行人终于回来了。姥爷胳膊上缠着绷带,在小姨、妗子等人的再三追问下,显得颇不耐烦,只含糊着说不严重。吃饭的时候,屋里的氛围明显很低沉,燕子低着头吃饭,不敢像平常一样说笑逗大家乐。
从众人压低了声音的谈话中,燕子知道跟姥爷合伙的那人摔断了腿,大概要赔钱之类的,还有姥爷说以后下乡收棉花的生意也不打算做了。姥姥快言快语,气呼呼道:“不做也罢,你就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料。老一辈不都说了嘛,生意钱,三两年;衙门钱,隔夜完;庄家钱,亿万年。还是种地最实在,往后就老老实实在家种地吧!”姥爷本就懊恼郁闷,闻言更加生气,把筷子“啪”地拍在桌子上,扭头走出了堂屋。小姨见状忍不住埋怨姥姥:“俺大心情本来就不好,你还说他!”姥姥也觉得不好意思,放轻了声音说:“哎呀,你看看他,多大点事,愁眉苦脸的。去把他叫回来吃饭吧。”后面这句故意提高了嗓音。不消说,小姨和妗子已经出去劝姥爷了。
大人们在堂屋说着话,看样子一时半会不会结束这场夜谈,燕子在一旁听得直犯困。小姨回来了,她可以去东屋睡了,可是尽管她一再央告小姨回屋睡觉,小姨口里应着,却始终不挪步。最后还是小舅把两个孩子送到自己屋里。叶子檐虽然跟自己一般大小,但身边有个人,燕子就能睡得安心。
躺到床上,燕子反而不困了,翻来覆去的不得安生。月光从对面的窗子透进来,洒下一地银白。
叶子檐睡在外侧,面朝门口侧躺着,呼吸平稳,一动不动。燕子拿手戳戳他,轻声问:“你睡着了吗?”许久不闻回答,就在燕子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突然翻个身,说:“没有呢。”
燕子来了精神,支起半个身子,兴冲冲道:“我睡不着了,咱俩说说话吧!”
他又陷入沉默,燕子也不管他,自顾自讲了起来。村里哪个孩子跟她玩得好,谁家孩子爱撒泼耍赖,千万惹不得;村南谁家的果园,硕果累累的季节最是诱人;村西有个水坑,夏天的时候大人孩子总是在里面洗澡;紧挨着吴庄的是哪几个村子,她自己原本的家又在哪个方向……她像一个向导,尽职尽责地将自己熟悉的一切娓娓道来。
意识到自己讲了太久,燕子终于停下来。她推推叶子檐,“你们家是什么样的?”
“我们家就我还有我妈妈,没什么好讲的。”语气虽平淡,却透着疏离淡漠。
燕子不依不饶,“你不是从城里来的吗?城里是什么样的?”
叶子檐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看着地上那方被窗棂隔成一条一条的浅淡月光,忽然道:“你不是想学诗吗?我教你啊!”
燕子对他岔开话题很不满,但是又不好意思生气,勉强应了声“好”。
叶子檐移到床的另一头坐起来,燕子见状也爬起来坐到他旁边。窗外月色朦胧,两个小小的瘦弱身影相互紧挨着对窗而坐。
“静夜思,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抑扬顿挫的他的声音在清冷的夜气中缓缓流淌,与窗外明月交辉,一同驱逐满室的黯淡。
对于还没上学,既不会写字也不会普通话的燕子来说,他背的这首诗在她听来可以说同天书没什么两样。一字一字地跟他学,却总是背了下句忘了上句。没过多久,燕子不耐烦了,郁闷地把脸埋到被子里。叶子檐只好正儿八经地做起了她的小小老师,从头到尾跟她讲解这首诗。本来他对这首诗也懵懵懂懂的不是很明白,眼下身临此境,有了切身的体会,他突然理解了往日妈妈向他讲解过多次的诗意。
等叶子檐讲解完了,燕子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想家了?”
“没有。”他说得斩钉截铁,声音却是喑哑。
昏暗中燕子捉住他一只手,劝慰道:“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虽然没有妈妈了,可是有舅爷爷舅奶奶、小姑还有小叔,他们都是你的亲人。我也是呀,我们以后天天都可以一起玩,我告诉你,这里可好玩了!我们可以一起跳皮筋、砸沙包、丢石子、踢毽子……”燕子说得津津有味,看他没反应,忽然想到他是男孩子,也许不愿意玩这些,于是又补充道:“还可以掏鸟蛋、打弹弓、斗鸡、摔哇呜,还有好多好多好玩的哩!”她的声音糯糯的,带着点自豪和安慰讨好的意味。
叶子檐心中感动,却也明白这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景,不会人人都像她一样能够完全敞开心扉接受他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他虽然年纪小,却明白自己说到底只是寄人篱下,这里终究不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