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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晴朗的一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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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醒来的时候,窗外天已大亮。燕子听到厨屋传来的哗啦哗啦的水声和喁喁唼唼的细语声声,知道姥姥正在做饭。
厨屋就在西屋旁边,姥爷正蹲在灶前往里填着柴火,姥姥在洗红薯。燕子跑到压水机前洗把脸,边胡乱用毛巾擦干,边走到西屋去看小舅他们,不想屋内空无一人,燕子还以为小舅一早就去干活了,问了姥姥才知道他去屋后摘榆钱了。燕子一路小跑着来到屋后,看到小舅正仰着头,举着竹竿,用上面绑着的铁钩子折榆树的嫩枝,树枝上满是一簇簇绿油油鲜嫩嫩的榆钱。叶子檐站在一旁仰头瞧着,每落下一根,他便弯下腰拉起枝条将它们聚到一处。早晨清新的空气里满溢着榆钱的甜丝丝的气息,燕子拿起一根榆树枝,摘下几片放进嘴里,甜甜涩涩的。随后她加入叶子檐,小舅提醒她躲着点,莫让落下的树枝砸到自己。
姥姥挎着篮子走来了。她蹲到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枝条间,动作麻利地摘起了榆钱。待到差不多的时候,小舅也停了下来,众人于是围成一团,每人扯着一根树枝开始摘榆钱。姥姥和小舅相当熟练,抓住一簇榆钱,顺着捋下来,扔进篮子里,一蹴而就。燕子手掌小,就着篮子一点一点往下捋,叶子檐有样学样,虽然速度很慢但是神情动作颇认真。
姥姥把满满一篮榆钱放在压水井边的那块大洗衣石上,仔细挑拣出里面的枝叶扔掉,接着反复冲淘了若干遍,最后和上面粉,做成一个个巴掌大小的饼子。姥爷往大锅的灶里塞了几块木头,现下火烧得正旺,他暂且不再顾它,挪了挪身子,把旁边小灶的火也升起来了。待到锅热了,姥姥便把榆钱饼一个个围成一圈贴满锅里,估摸着差不多的时候,便迅速地翻个个儿,那烙好的一面便焦黄焦黄的,香味分外诱人。小舅呢,你听,“咚咚咚,咚咚咚”,他正用蒜臼捣蒜哩,一颗颗大蒜随着他的动作四分五裂,最终化成一滩蒜泥,如此,他又滴进几滴香油搅一搅拌一拌。燕子只觉得口中分泌出了大量的口水,待到第一批榆钱饼出锅,不等稍放凉些,便迫不及待抹了蒜泥,一小口一小口咬着吃了。
吃过早饭,小舅照常去工地上干活,姥爷又和他那几个合伙人开着那辆破“时风”三轮汽车下乡收棉花去了。姥姥坐在门前的杨树下,在地上铺了凉席,坐在上面翻新旧被子。燕子则跑到了不远的村口,边玩边等小姨回来。这天是周六,每个周六的上午是小姨成美回家的日子。镇上的初中离吴庄有四五里,小姨住校,周六上完半天课才能回来。
叶子檐坐在小板凳上,看舅姥姥在凉席上飞快地穿针引线,时不时举起手将针斜斜划过头皮。看叶子檐呆愣愣地瞧着自己,对面的妇人对他笑笑:“在这呆着没意思吧?去,找燕子玩儿去。”
叶子檐本来不想去,但是舅姥姥身边渐渐聚起村里临近的几个妇人,她们无一例外皆好奇且不加顾忌地打量他,他终于被她们盯得发毛,无可奈何地离去了。
找到燕子的时候,她正坐在一个高高凸起的土堆前,双腿埋在土里,双手仍不断往身上扒着土。最后,她往双腿的缝隙间撒上几把土,用力拍平。春日暖暖的阳光透过树叶落到她身上,斑斑点点。
远远看到他过来,燕子喜出望外,连连向他招手。
叶子檐看着她,满脸疑问,终于问道:“你在干什么?”
燕子嘻嘻笑道:“你看,我的腿没了。”
见叶子檐不说话。燕子微微屈起双腿,身上原本平整的一片土霎时裂开,四散开去,露出身上黑色的灯芯绒裤子。“看,又好了。”说完,燕子忍不住咯咯笑个不停。
燕子邀他一起玩,他不肯,只蹲在一旁看她玩,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无聊地划来划去,直到看到燕子用杨树叶子折成勺子从近旁的水沟里舀了水和泥,他忍不住频频投以好奇的目光。燕子知他城里来的,定是好奇,于是另捡了几片杨树叶教他折。只见她沿着叶子中间的脉络对折,之后把尖的那端往一边折起,再把上面的两片下凹,使劲捏一捏,拿起叶梗,便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勺子了。很简单,叶子檐一下子就学会了。之后叶子檐便担起了运水的工作,燕子用土围成了一个圆形的堡垒,往里面浇上水,拿树枝不断搅拌。
两人兴致正高,不远处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跑过来,头上高高扎起的两个马尾也跟着上上下下跳动。到得两人跟前,她静静看了一会便也捡片叶子舀了水蹲在燕子旁边,“给你。”边说边把水递给燕子。
燕子抬起头,眼前的小女孩睁着圆圆的双眼,眼珠黑而亮,正对着她的那侧脸颊上有片黄豆大小的朱色胎记,反倒衬得那一片皮肤愈加水润润的。燕子认识她,是村口仁民舅舅家的闺女君君,后面不远处大门朝西,院子里种着石榴树的那个房子就是她家,燕子有一次跟着小舅去过。接过她手中的水,燕子对她说道:“水太多了,等会再放,你再去抓点土过来。”君君依言跑到土堆边弯下腰撅着屁股往下扒土。再回来的时候,看到拿着杨树叶勺子的叶子檐,不禁问道:“你是我们村的吗,我咋没见过你?”叶子檐仍旧低着头,不理她。于是她转过头问燕子:“是你们家的亲戚吗?”
燕子点点头道:“我表舅家的孩子。”想了想又加了句:“是从大城市回来的,住在我姥姥家。”
“你叫啥?”君君看着对面的男孩问道。
燕子代替他回答:“叶子檐。”
君君这次直接问燕子:“他咋不说话?是个哑巴?”
燕子睨她一眼,不耐烦地回答说:“不是,他刚来,怕人。”
君君还待要问,远远传来一个尖细透亮的嗓音一叠声地喊着她的名字。
三人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个中年妇女正站在君君家门口,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娃娃,是君君的妈妈,仁民妗子。君君大声回应:“干啥?”
“回家!”短短两个字,铿锵有力。
君君很扫兴,粗着嗓子回应:“我在玩呢,回家干啥?”
女人似乎有点生气,边往他们这个方向走边厉声道:“死妮子,叫你回家就回家,问啥问!”
君君终于怏怏地站起来,对燕子他们说:“我妈让我回家了,咱们改天再玩吧!”
燕子不理她,头也不抬,低着头继续玩泥巴。这个时候她听到清脆的自行车铃音,抬头看到小姨正从车上下来,燕子兴奋地立刻站起来,边喊“小姨”边迎上去。
君君妈妈远远地打招呼,“成美呀,回来了?”
小姨一手推车,一手牵着燕子,淡淡道:“嗯,回来了。”待走远了,悄声跟燕子说道:“瞧她妈那样,以后别跟君君玩了。”
注意到旁边一直跟着的叶子檐,小姨不免好奇,燕子于是又把缘由跟她讲了一遍,并向叶子檐介绍道:“这是小姨。”叶子檐依言叫“小姨”。
小姨扑哧笑了,“哪能叫小姨,他要是卫成哥的孩子,那就得管我叫小姑。”
燕子斜仰着头,追问道:“是小姨亲还是小姑亲?”
小姨不免好笑,答曰:“一样亲。”
午饭做的是小姨最爱的咸糊涂粥,姥姥早上就把花生、海带和干豆角泡上了。姥姥揉面筋的时候,小姨则去园子里采来野苋菜择了一起煮。
姥爷和小舅中午都不回来,烧火的任务自然落到了小姨身上。她把毛巾披在头上,找到烧火棍掏了掏锅底的灰,就着一把碎麦秸秆小心翼翼地把火引燃了。
“俺大哥还有嫂子天天在这吃,平时也没说帮忙烧个火啊?”也许姑嫂间天然合不来,小姨对大妗子一直看不惯,背地里常常对着姥姥埋怨她。
“怀着孕呢,能帮什么忙。”姥姥如是说,她总是偏袒大舅他们。
她们做饭的时候,燕子就趴在旁边的一个小凳子上,翻着小姨带回来的书,一页页翻过去,浏览里面的插图,看到新奇的地方便让叶子檐也瞧一瞧。翻到某一页的时候,叶子檐指着图片,嗫声说:“这个是地球仪。”
小姨甚是惊讶,赞许道:“哎呦,檐檐还认识地球仪呢!”
也许是因为小姨的赞许,也许因为被亲密地叫做“檐檐”,叶子檐红了脸,羞怯地缩了缩头,嗫嚅道:“我有一个真的,我妈妈给我买的,我还带过来了。”说完,他立刻跑到西屋,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小型地球仪,“我们家就在这里,”他指着上面的某一点给小姨成美看,燕子也偎在小姨背后好奇地看着这个她从未见过的玩意儿。
小姨凑过去看,道:“你们家这么远呀?”
姥姥接过话:“你说人家打工都是上县里或者市里,最多到省里,你说你卫成哥咋想的,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正说着,大舅他们来了,大妗子看到小姨,满脸堆出笑:“成美回来了。”
小姨喊了声“嫂子”,笑吟吟的样子跟刚刚发牢骚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大妗子转过头又和姥姥闲聊几句,然后对着大舅嗔道:“你去快帮咱妈烧火,成美刚回来,哪能就让人干这干那的。”
小姨不等大舅有所表示,忙说:“不用了,饭马上好了,你们先去堂屋坐会儿。”
吃饭的时候,小姨讲了很多关于学校的事,从学校食堂的包子一直讲到他们秃顶的历史老师。她讲到班里的一个男生因为上课老是和旁边的人交头接耳,被当时任课的班主任叫到讲台边罚站,站了半节课,大家几乎都忘了他还站在那里的时候,忽然听到“咚”的一声,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他倒在地上,屁股正好坐在后面的垃圾筐里,台下的学生见状哄堂大笑,班主任却一脸凝重,快步走过去问他怎么回事,那男生只回说“有点晕”,班主任不敢再让他站,立刻让他坐回座位上了。
姥姥惊叹:“乖乖,那孩子是不是有什么病啊?”
大舅却插嘴道:“肯定是故意装的吧。”
小姨摇摇头,道:“我们下课后也问他了,他说‘我不是装的,不信你们自己试试看,站时间长了就会晕的。’”
燕子刚喝下一口咸糊涂,两边腮帮鼓鼓的,撅着小嘴,不等完全咽下去,便瞪着一双乌黑纯净的眼睛问小姨:“老师打人吗?”
“当然打了,谁不听话就打谁。”小姨半恐吓地如此应道。
姥姥笑着看燕子:“等收完小麦,也给你上学堂报名去,让先生好好管管你,看你还磨人不。”又转过去柔声对叶子檐道:“也给你报个名,你俩一般大,正好做个伴。”
叶子檐只顾拿筷子扒拉着碗里的东西,并不说话。只有燕子嫩声嫩气反驳说:“我可听话哩!”
大妗子这时也开口道:“燕子几岁了?都该上学了吗?”
姥姥回道:“七岁了,让她早点上学也好,我也省心了。”
众人再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