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初相识 ...
-
燕子在院子里玩丢石子的时候,注意力其实全在屋里那个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小男孩身上。姥姥、姥爷,还有那个总在过年见到的表舅,他们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好像在谈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小男孩呢,一直低着头,手指一下一下划着屁股下的小凳子。
“燕子,快过来!”姥姥的声音短而粗砺,浑不像一个已经步入黄昏的年老妇女。
“干啥?”燕子走到门口,背靠在门框上,手里攥了把石子揉捏着。大黄狗哼哼本来卧在一边懒懒地晒太阳,听到声音也跟着燕子站起来,走到堂屋门口,摇着尾巴,好奇地盯着满屋子的人。
“去,带你子檐哥外边玩会儿去。”不等说完,她把头转向那个表舅,“卫成,这孩子是比燕子大,对吧?”
卫成表舅点点头:“跟燕子同岁,大几个月,可能。”
男孩看看燕子,并不动弹。表舅走过去,轻轻拍拍他,“去,出去玩会去,我跟你舅爷爷舅奶奶说会话。”
男孩终于站起来,跟着燕子走了出去。
燕子自顾自走到先前丢石子的地方,男孩也跟着她蹲下来,此时哼哼也慢悠悠地跟过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男孩立刻站起来,连连后退几步。
燕子站起来,对着男孩说:“没事,它不咬人。”说着,转身把哼哼往大门口轰去。哼哼悻悻离去,边走边回头看燕子,最后蔫蔫地躺到了门口檐下。
燕子仔细瞧眼前的男孩,天呀,她还从没见过哪个男孩长得这么白净,脸蛋粉嫩粉嫩的,无论是她家那个村子里,还是姥姥家这里,她见过的男孩哪个不是整天挂着鼻涕脏兮兮的。燕子因此对他颇有好感,言语间亲热不少,拉着他和自己一起玩。
他不理她,始终低着头,这次改成抠自己的鞋尖了。直到燕子手中的石子上下翻飞,他呆呆地看着,满脸的不可思议。燕子斜睨他一眼,油然生出自豪之感,故意让石子飞得更高,一边更加大声地唱出口中的歌谣。
“……
我的五,五端阳,大麦小麦都上场;
我的六,六月天,天上黄河九道弯;
七月七,到七夕,牛郎织女天上飞;
八月里,到中秋,西瓜月饼庆丰收;
……”
玩了多少次,总也到不了九。燕子把石子拢到一起,瞧一眼对面的男孩,“你会玩儿不?”
男孩摇摇头。
燕子重又把石子抓进手中,“我教你吧,先来个简单的。”边说边把石子抛起来,口中念念有词:“一放鸡,二放鸭,三撒开,四合搭,五搭胸,六搭掌,七仔七伶伶,八摸鼻,九搓耳,十摸脚,十一摸脚顶,十二拢总娑。”燕子其实玩得也不是特别熟,总算把一整套糊弄着示范玩了,遂头抬起头看着他问道:“会了不?”
男孩茫然地看看她,随即又低下头,继续抠鞋尖。燕子捉住他一只手,想把石子给他,他却挣扎着想把手缩回去。燕子无奈,只好放开他,一个人继续玩。
不久,卫成表舅走出来,姥姥姥爷在后面跟着。
男孩立刻站起来跟过去,卫成表舅看看他,表情有点难过似的,摸摸他的头,柔声说:“记住我跟你说的,好好听话,等过年我就回来看你。”男孩再也忍不住,早已噙着的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来,他伸出手背不断把脸上的泪水抹掉,声音抽噎,努力克制着没有哭出声来。
卫成表舅的眼眶也变得湿湿的,他帮男孩抹去眼泪,道:“别哭了,听话。其实农村比城里好玩多了,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
姥姥过来搂住男孩,“哎呦,多大了还哭呢,害不害臊呀?别哭了,以后就在俺家,在这儿还能跟燕子作个伴儿,村里边还有好多小孩儿呢,你们一起玩,多好呀!”
卫成舅舅看看姥姥姥爷,“舅,妗子,那我这就走了。”说着,便过去推他的自行车。哼哼摇着尾巴跟在自行车边,姥姥“啧啧啧”地唤哼哼过来。到门口,卫成舅舅连声说“别送了”,姥姥姥爷还是一直站在那儿,直到那自行车连人渐行渐远,最终在村口的十字路口转弯,消失不见。
姥姥拉着男孩进屋,燕子也跟了进去。一眼就看到条几上放着一箱方便面,便嚷嚷着要吃,姥姥一边嗔她贪吃,一边打开,拿出两袋分别给两个孩子。她走过去收拾卫成表舅带过来的行李,回头对男孩说:“子檐你晚上跟你仁梁叔睡吧。”
吴仁梁是燕子的小舅,住在西屋,小姨吴成美住在东屋,小姨在家的时候,燕子就和她睡,现在她去上学了,一周回来一次,燕子就跟着姥姥姥爷睡,她可不敢一个人睡在东屋。
天擦黑的时候,小舅回来了。燕子听到呼啦呼啦的自行车响就知道是他,于是飞奔到门口迎接他。停好那辆破自行车,他从车把上拿下一袋东西,燕子闻到了糯米香,高兴地接过来,跑到堂屋拿给姥姥看。
姥姥埋怨他,“你才挣几个钱,天天就知道乱花。”
小舅一脸不以为然,“挣钱不花留着干啥!”正说着,看到家里的小客人,问道:“这是谁呀?”
“你卫成哥带来的,在咱家住段时间。对了,晚上让他跟你睡。”
小舅一脸狐疑,“卫成哥都没结婚呢,哪来的孩子?难道村里说的都是真的,他真认识了外边的女的,还带回来个孩子?”
没等姥姥回答,姥爷的呵斥声传来,“瞎说啥呢。你看你浑身泥猴一样,还不快去洗洗,马上吃饭了。燕子,去叫你大舅大妗子吃饭。”
大舅吴仁栋结婚一年多了,还没分家。大妗子怀着孩子,每顿饭都要去叫他们吃饭,自从燕子过来,这个任务就落到了她身上。燕子一开始还挺乐意,渐渐感到厌烦了。眼下暮色四合,人们都回家了,村子里静悄悄的,偶有几声狗吠,燕子心里怯怯的,嘟囔着说:“我不敢自己出去。”
姥姥瞥她一眼,“这么近点路,有啥不敢的。子檐,你跟燕子一起去。”
两人于是走出去,一前一后。燕子每走几步便往后看一眼,最后索性等他一起并肩而行。弯弯的小路上回荡着两个人的脚步声,路旁野草丛生,前后没有一个行人。燕子心里打颤,却故作平静地跟他聊天,“你叫子檐?姓啥?”
“我姓叶。”他的发音像是本地方言,但燕子听着有点别扭。
“叶子檐?听着像大名,你没有小名吗?像我,我叫沈心燕,小名叫燕子。”
叶子檐摇摇头。
燕子思索着,“嗯,那我叫你檐子?”不等他回答她马上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跟我的小名太像了,别人会弄混的。”燕子抬头,对着浅灰色的夜空冥思,不久,恍然道:“哎,我叫你叶子吧!”
男孩摇摇头,显然不满意这个名字。
燕子重又陷入沉思。空气中散发着路边黄蒿的浓郁的气味,燕子不禁皱起眉头,她最讨厌这个气味了,闻多了头疼。
走完这条南北小道,眼见着就要到宽敞的大道了,一只猫突然从草丛中窜出来,燕子吓了一跳,慌乱中抓住叶子檐的胳膊,一边大叫:“啊,叶子檐!啊!吓死了!”
叶子檐本来也受到了惊吓,听她脱口而出的是自己的全名,暗地里觉得好笑,残余的惊惧由是一扫而光。
燕子平静下来后,自觉有些丢人,于是岔开话题,拉着他问东问西。
“你想家不?”燕子想起自己刚来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要哭闹一场。不知道为什么,天一黑,她就觉得胸口憋闷,就想起爸爸妈妈,想起村里的小伙伴们。
叶子檐沉默地摇摇头
“你不想你爸爸妈妈吗?”
“我妈妈死了。我没有爸爸。”他的声音哽咽,像要哭出来。
燕子觉得他好可怜,不由也觉得很难过。她拉住他一只手,说:“咱俩以后就是好朋友了,你要是想你妈妈,就告诉我,我陪你说说话就好了。”叶子檐任由她拉着,并不说话。
刚走到大舅家门口,燕子就大声喊:“大舅,大妗子,吃饭了。”边喊边推开门走进去。在院子里就听到标准的普通话声音,想来他们又在看电视。进了堂屋,果见两人倚在床头,对面柜子上的电视机飘着雪花,还一闪一闪的。这台电视本来在姥姥家,大舅结婚后就搬过来了。
燕子走到两人跟前,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大妗子肚子微微隆起,闻言慢慢坐起来,徐徐道知道了。看到燕子身后的叶子檐,不免询问一番,燕子只道是表舅带来的,语焉不详,她也不再详询。
姥姥新蒸的榆钱窝窝头刚出锅,冒着热气。桌子上还摆着一盆猪肉炒豆芽,一碟酱豆拌豆腐,蒜臼里是捣碎的蒜泥,用香油拌了,就着榆钱窝窝头吃,在燕子看来简直是人间美味。他们回来的时候,姥姥正把热好的粽子端上桌,随后又拿来一碗煮鸡蛋。以往在家的时候,燕子晚上总要喝一碗米汤,妈妈热蒸馍的时候,顺便往锅中的水里撒把大米,熬出来的米汤不浓不稀,恰好能够看见沉在碗中的开了花的大米。爸妈不爱吃大米,但爱喝米汤,所以捞出来的大米都是燕子的。大米比小麦金贵,但是他们家一直保持着这个传统。可姥姥家没有这个习惯,只有每天早晨的糊涂粥里会下把大米。不过有粽子也是好的,燕子也很爱吃粽子。
大舅他们还在问叶子檐的来历,姥姥也只说是“卫成的孩子”,大妗子还待要问,姥姥看一眼那孩子,跟她使了个眼色,她于是换了话题,问:“在这儿住多大时候啊?快该上学了吧?”
姥姥瞅一眼姥爷,道:“不知道呢。你卫成哥在工地干活,没法带孩子。”
姥爷一直低头吃饭,这时候插进一句:“先住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一个是养,俩也是养,不差这点事儿。”
大妗子微不可察地扯扯嘴角,“咱家这回可热闹了,”她指指自己的肚子,“等这个小家伙出来,就更热闹了。”燕子撇撇嘴,偷偷瞪她一眼。
小舅坐在叶子檐旁边,时不时给他夹菜,姥姥也不停地劝他多吃。叶子檐低着头,默默吃饭。
晚上睡觉的时候,叶子檐依言和小舅睡西屋。燕子躺在堂屋东厢的大床上,姥姥睡在外侧,灯已熄了,她正和睡在床另一头的姥爷聊着天,语气满是埋怨,“这得住到啥时候是个头啊。燕子还不知道咋办呢,这又来一个。他要真是卫成的孩子也罢了,这不清不楚的,村里人不不知道咋说呢!卫成也真是傻,替别人养孩子。”
姥爷低沉的声音响起,“他家那边也没什么人,只能送到咱这儿。再说了,不是给你钱了吗?”
姥姥叹口气,“唉,卫成这孩子从小就实心眼。你说你们老孔家祖坟冒的啥烟哪,一个个咋都又傻又倔,卫成是这样,成英也是。唉,想起成英我就觉得丢人,你说你当初啊,干啥非得让她离婚,忍一忍咋就不能过一辈子呢?咱这一片方圆几十里有几个离婚的?现在可好了,嫁给个瘸子。唉!”
“你瞎说啥,就是走路不利索,哪是瘸子,总比不正混的燕子爸强。”
听到他们谈论自己的爸爸妈妈,燕子悄悄翻个身,对着墙壁紧紧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