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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三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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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则民国二十七年年底时晋察冀根据地已发展为拥有两个政治主任公署、八个专署、七十二个抗日县政府和一千二百余万人口的广大地区,但日本人为了确保他的主要占领区华北,不仅把驻华北兵力扩充到三十万,而且从年初起就对华北各抗日根据地发动了大规模的“治安肃正”讨伐战,我们这一带是日军的主要作战方向。“扫荡”之下,根据地发展更加艰难。而与此同时,国民党顽固派也开始实行消极抗战、积极□□方针,不断制造事端,大搞“摩擦”。
民国二十八的正月就在这样儿的冰天雪地寒风凛冽中到来。
我算着日子,又该孟华哥的生日了,但我竟一点儿他的消息都没有。这只好怪我,当初来时并没有与他说。我在春杏儿的推荐下去了马家庄的文工团,里面都是年纪相仿的人。多是来自天南地北,说起家乡朋友,总是少年人特有的坦诚与热情。
我却对结识新朋友不是很有兴趣,我宁可坐在屋子里一笔一划写标语,或是写个本子好排演新的剧目,偶尔也上场玩玩儿。写字无法用刘懿洲给的钢笔,没有墨水。只好用毛笔,常常让我想起幼时与孟华哥同学时的情景。只是我的手受过伤,写字不是很方便,中枪的后遗症也慢慢开始出现,冬天全身阴森森的疼,像是从骨头里渗透出来的。没有条件每天洗热水澡,我只能希望有热水洗脚。
那天晚上雪很大。我写完新的本子,准备明天拿去给我们组长。推开案头一堆书,我起身揉了揉肩膀,打算出去弄点雪水烧开了洗脚。不要笑话,我真的会用炉子了,生火烧开水我还是会做的。
刚拿了盆起身,就听见一排枪声,村里的狗狂吠起来,我立即吹熄桌上的灯。
才出门就看见罗向明跑过来:“赶快转移!”
“这是怎麽了?”我跑回屋里要拿外衣。
罗向明拉了我就跑,边跑边脱身上的衣服给我穿上:“鬼子来了!”
我心里一惊:“怎麽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鬼知道!”罗向明骂了一声,“咱们马上去村东头儿找春杏儿,她在那边儿。”
在炮火中歪歪斜斜到了村东头儿,春杏儿站在树下点着人数。见我们来了点头道:“好,这就齐了!我们马上往东北边儿罗家庄转移,路上应该会遇到从骆镇过来接应的游击队,乡亲们不要惊慌!”
事实上,早就提防着鬼子会来,以前也预演过转移路线。此刻村里的民兵在西南边儿挡着,为我们这群手无寸铁的老弱病残断后。
我跟着队伍出了村,踩着厚厚的积雪眼看快到罗家庄了,我突然想到甚麽就又停下:“罗大哥!”
“又怎麽?”他站住了,手上提着步枪,伸手抚了一下面上的落雪,颇有些不耐烦。
“我要回去,忘了点儿东西。”我喃喃道。
他没答话,回头指着西南天映红的天空:“这甚麽时候儿?回去?你要不要命啦!”
我自然知道他是对的,但此刻转移走了,根本不知能不能回来:“我一定要回去。”
罗向明瞪我一眼:“送死啊你!”
我摇摇头:“死也要拿回来。”
“拿甚麽?”罗向明瞪住我。
我不说话了。我走得急,衣服没有拿。衣服的口袋里,放着那颗子弹。那颗曾经陪伴我渡过多少不眠之夜的子弹…孟华哥不在我身边,我的思念全在那上面。
春杏儿见我们落后就过来:“怎麽了?”
罗向明一指我:“还不是他!非说要回去拿东西,又不说拿甚麽!气死个人!!”
春杏儿看着我:“一定要回去?”
我看着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不想欺骗她:“是,死了也要回去!”
春杏儿叹口气,拉了拉身上斜背的盒子枪:“走!”
我一愣,罗向明恼恨的一跺脚:“春杏儿!”
“罗向明,服从组织安排!”春杏儿瞪他一眼,“你护送乡亲们进村,我和方荣去去就回!”
罗向明还要说甚麽,春杏儿哼了一声,罗向明只得憋气应了一声“是”,就又狠狠盯我一眼才跑上前去。
我颇为不安:“你不用…”
“不用甚麽?”她笑笑,“走吧!”
我感激的点点头,也就不再多言,原路返回。
回头路并不好走。虽则战斗已经快结束,但零星的枪声和炮响离我们非常近,时刻得小心流弹和枪眼。春杏儿真是女中豪杰,枪法奇准,一枪一个。我赞她一句,她只笑:“谁叫弹药紧张,能省就省。”说着过去剿了击毙日军身上的枪支弹药。
我跟着她进了村。只见到处起火,想来是杀千刀的小日本放的。我们都没有说话,默默看着脚下的土地。道路勉强辨认得出,但屋子都烧着了。我们只能凭借记忆寻找,转角的时候儿突然听到一声:“不许动!”
我们马上停住,举起双手。春杏儿冲我使个眼色,示意我转身之后马上趴下。我眨眨眼睛表示明白,她慢慢转身,手指扣紧了盒子枪。
“春杏儿姐?”那人叫了一声。
我们一愣,回头看过去。春杏儿笑起来,神情放松道:“原来是骡子你啊!”
“早说了别叫我骡子!”那是个年轻的男人,十二,十三?我看不出来,只觉得他比我小很多。眼睛是亮堂的,鼻子嘴巴都还长开似的,只觉得甚是精灵古怪。
“你不就叫骡子麽?”春杏儿笑起来。
“我叫骆秭!是秭归的秭!”他恼得直抓头。
“屈大夫那个秭归?”我看他一眼。
骆秭哈哈一笑:“就是就是!”却又看我一眼,“诶?你是方荣!?”
我就愣了:“你认得我?”
“我看过你们文工团的表演,上次唱戏的时候儿你不是演个女的麽?”骆秭一张大嘴巴,叫我脸黑了一半。
“那是…她们女同志人数不够嘛。”我哭笑不得。
“那也是,不过说真的,你上台可比那些女的还像女的。”骆秭老是笑。
我觉得很没意思,不由扳起脸来转身就走。
骆秭跟在我后面:“他怎麽了?”
春杏儿忍着笑:“荣哥儿顶不乐意人这麽说他。不过你信我一句,荣哥儿是个好性子,断不会和你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就又扬声,“你说是不是,荣哥儿?”
我只得哼了一声,就见要到我的屋子了。
还好这一片没怎麽烧起来,虽是有零星的火苗,但上面雪厚,此刻又还落着,竟是运气极好的。我欣喜的叹口气,准备进去。春杏儿和骆秭在外面警惕,一边儿说这话:“怎麽就你在这儿?孟队呢?”
“孟队长带着兄弟们赶过来,打跑了鬼子这会儿正清理伤员呢。”骆秭笑嘻嘻的。
“你们孟队长好麽?最近也不见他来马家庄了。”
“好,就是忙。”骆秭的声音还带着些天真的气息,快要变嗓的前夕,有种就要凋零的美丽错觉。
我借着火光和雪光,在地上找到我的衣服,伸手摸到了那颗子弹。我欣喜的握紧它跑出来,春杏儿并不问我,只说:“这就走吧。”
骆秭却道:“我们孟队就在那边儿,不去见见?”
春杏儿摇头:“我们村儿的都转移到罗家庄去了,我还是要去亲眼看看才放心。”
骆秭又看着我:“你呢?”
我有些莫名其妙:“我为甚麽要见你们队长?”
骆秭歪着头:“上次你们表演的时候儿他也在啊,你没看见?”
我只管摇头,那天都要羞死了,谁会往下面看?骆秭摇头:“我们孟队一见你就愣了,可戏没听完就叫文书喊走了,说是开会。后来一直问我唱得怎样。”
我只是笑笑:“也许他是个戏迷。”是的,戏迷是很多的,譬如我,譬如孟华哥。我们小时候在方家镇,是顶爱听戏的。每次二叔带我们去镇上,都会领我们听戏…只是些陈年旧事,我的眼眶还是微微湿了。
我摇摇头:“走吧。”
春杏儿也就与骆秭打个招呼,准备和我撤退。这时候儿一颗子弹飞过来,正正打在春杏儿身上,她身子一歪就倒下了。我叫骆秭拉着跑回屋里,我盯着门口大声喊:“春杏儿,春杏儿!”
骆秭隔着窗户打量:“准是没死的鬼子——”
一句话没说完,一颗手雷炸了,半边墙垮下来。我惊慌中推了一把骆秭,自个儿埋在下头动弹不得,就听见骆秭急得一边刨瓦砾一边儿叫我:“荣哥儿,荣哥儿!!你可别吓唬我——”
我应了一声,他似是听见了,就又刨起来,可外面枪声就更急了,我只得道:“骆秭兄弟,你快走吧,反正这儿看起来也塌了,我不会有事儿的!”
“可是…”
“你先走啊…你走了还能带人来救我和春杏儿,不是麽?”我一边说,一边试着动了一下,左腿被压得死死的,而右腿已经没了感觉。
“可是——”
“别可是但是的了,还不快去!”我吼了一声。
估计骆秭是被我吓着了,愣了半天才闷声应了离开。我听着外面枪声紧一阵慢一阵,心里倒不着急了。横竖是要死的,被打死被压死,或是老死都没有甚麽不同。只是对不起春杏儿,若不是我的固执和任意妄为,她是不必吃那一粒子弹的。也不知她现在怎样了…我的两条腿都木了,这种麻痹正缓慢的向上延伸,如同一条冰凉的蛇往上爬,一点一点一寸一寸的吞噬我的身体,无处可逃。
我试着动了一下手指,还好,手心里还牢牢捏着那颗子弹。我突然笑了,试想当我的尸体被人发现的时候儿,他们一定很惊讶。他们多半会猜测方荣究竟是怎麽死的。也许他们会说我是个奇人,手中接住了日本鬼子打来的子弹,却叫倒塌的屋子压死了…
我无声的笑了一阵,就又叹口气。外面的枪声已经停了,似乎有人进来了。
“在哪里?”
“这儿!”带着几分哭腔。
我舒口气,是骆秭。我试着喊了他名字一声。
“荣哥儿?你还活着?!”骆秭又哭又笑的。
“少废话!”我好笑又好气,“春杏儿还在外头儿——”
“医疗班已经给她处理了。”这个声音方才没注意,现下再听竟是极为熟悉的。我有点恍惚。
“孟队,你快救他啊!”骆秭的声音。
“我正在救!”这个声音掩饰着他的着急。
我瞪大眼睛,当从这一堆泥土石块中露出头时,我忐忑而又期待的找寻这个声音。我喊了一声:“孟——”就又停住,我不知该说甚麽。
是的,我又看见他了。从五岁起那棵桃花树下的那双眼睛就停留在我心底最深处,我哽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他却满不在乎的伸出叫瓦砾磨破皮的手来拍我的头:“还是这麽不老实,瞎跑甚麽?!要不是队伍在附近,这几个掉队的鬼子真会要了你们的命。”
我定定的看着他,我敢断言我的目光一定是贪婪的,因为我真想把他死死握在手心里。他还是笑着的:“你真当你是树上那只猫有九条命?”
我拉住他的手,他把我抱起来:“听春杏儿说你吃的也不少啊,怎麽还是这麽点儿肉?”
我终于忍不住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放声大哭:“孟华哥——”
叮当一声,那颗一直攥在我手心的子弹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