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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三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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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的是个黝黑面庞的男人,两道浓浓的眉毛。没有甚麽特色的五官,绝对是扔进人堆儿里找不出的那种。他眼睛炯炯有神的望着我,我勉强笑了一下,向他问好。
他咳嗽一声,带着河北农村的乡音:“你叫甚麽名字啊?”
“方荣。”我应了。
“方荣?一听就是地主家的崽子吧?!”他没好气的看我一眼,顺带瞄着我的衣服。
我忍不住笑了,是的,换作以前,多半我是要变脸的。但现在,我反而觉得有趣:“是,我爷爷是乡绅。”
“好啊!”他瞪圆眼睛,“你这敌人混到这儿做甚麽?”说着就捏起拳头来。
我忙道:“这位大哥别误会,我爷爷是我爷爷,我是我。”见他眯着眼睛不信,我又道,“我老家在南…”话没完却又触动了心头那根柔软的弦,我说不出来,低下头浑是难受。
他愣了一下就又放下手来:“那你怎麽一个跑这儿来?”
我克制着自己,“我一直在外地求学。”
“你是哪个学校的?”他走近一点打量我。
“原先是念清华,后来到昆明就叫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我指着那一堆东西,“里面有我学生证,你大可以看一看。”
他哼了一声:“全都糊了,看甚麽?”
我想了想:“这麽说,我的介绍信也看不清楚了?”
他摇晃着脑袋:“凡是参军入伍的,都会有登记。要查出你真是学生入伍,一定不会委屈你。只要你小子是狗娘养的汉奸,你就等着吧!”
我忍不住笑了:“就我这样子,像汉奸的材料麽?”
“那倒是,傻里傻气的。”他瘪瘪嘴。
我哭笑不得,只好换个话题:“这是哪儿啊?”
“马家庄。”他自顾坐下来,“前儿晚上刚解放出来,算你小子运气好,赶上八路军解放咱庄取道河岸夺取下一个村庄,这才捡了一条小命。”
我心里默默一想,这算是晋察冀抗日根据地下辖的一户农庄了。却又想到一个问题:“前儿?我晕了几天?”
“自个儿不会算麽?”他瞪我一眼,“瞧你那傻乎乎的样子,要我说,才不浪费药材来救你。”
“多谢多谢。”我啼笑皆非。
“我说,方…甚麽来着?”他抓着头。
“方荣。”我笑了。
“嗯,方荣,你现在在我家养着,伤好之前都归我负责,一切都得听我的,要干甚麽都得告诉我我准了才能做,懂不懂?”他拉下脸看着我。
但我只觉着好笑,忍了半天才应了:“真当我是敌人?”
“你也没办法证明你不是啊。”他翻个白眼,说着拿出一把手枪来,“更何况这是美国佬最先进的枪,听说是专门配给国民党高级将领的私人用枪,你怎麽会有?”
我不禁莞尔,是,这个年头,没有任何事物可作证明:“是路上捡的…不过就算你把我当敌人,想来也不妨碍你告诉我,我该怎麽称呼你?”
“你…”他显然没想到这个问题,抓着头半晌才道,“你叫我罗——”
“向明哥——”外面有人脆生生唤了一句,端着碗热腾腾的东西一掀帘子进来了。
我轻轻一笑:“是,以后我就叫你向明大哥吧。”
“呸!你是甚麽人啊,这哥是能给你这可能是敌人的人叫的?”
我不觉好笑,有的时候儿,庄户人家的执拗是难以理解和沟通的。我只好叹气:“那我该叫你甚麽?”
“诶,你醒了啊?”进来的是个模样普通的农家丫头儿,典型的北方人长像,宽肩长腿,手掌也大,一根麻花辫子甩在脑后,又黑又亮。
我看着她微笑,点头示意。她倒脸微微红了一下:“不疼吧,身上?”
我摇摇头笑:“就疼也得忍住了,打鬼子要怕疼还来这儿?”
她笑起来,声音是明朗的:“会说笑就是真没事儿了,起来吃粥吧,过一阵才能吃药。”说着将手上的碗递过来。
我正要接,却叫罗向明抢了过去再塞到我手里。我微微一愣,却见他满眼警惕的瞪着我,我这才明白过来,不由更想笑,勉强忍着竟咳嗽起来。
“也不知乐甚麽?”她过来拍我后背,“打鬼门关绕了一圈儿,还是觉着活着好吧?”
我咳得脸上发烫,只好点头表示听见她说话了。她还要说甚麽,却叫罗向明拉开了:“春杏儿,你少理他,这人还不知是甚麽东西呢!”
春杏儿瞪他一眼,将手一挥:“对待同志一定要细心温暖,你傻了吧?”说着就接了他手里的枪推开他转身坐到我面前,“我叫胡春杏,你叫我胡同志或是春杏儿都成!”
我看着她倒不知说甚麽,只是诺诺称是。她又看看我露出惋惜的神色:“可惜了你这身细皮嫩肉的,好多疤呢。”
我笑了:“也没甚麽打紧…只是我身上的东西…”
“这不都在那儿?”她努努嘴,“就是看过了,觉得没可疑才留下你的。”
罗向明却嚷:“有哪个鬼子汉奸会在脑门子上刻字儿的?!”
“就是刻了你也看不懂!”春杏儿瞪他一眼,他就老实了。
我咳嗽一声道:“我贴身带着个口袋里,里头儿有颗子弹…不晓得,你们见着没有?”
春杏儿想了想:“我不想欺骗你,那颗子弹还有这把手枪都要暂时交组织上保管,等查明你的身份再说。”说着回头看向罗向明,“你不要趁机——”
“我才不碰他的东西!”罗向明瞪眼猛摇头。
“你这是甚麽态度!”春杏儿踢他一脚,转身拉了他出去,不忘回头叮嘱我,“桌上的粥趁热吃,你才醒过来,一定要吃的。不然没法吃药,记住了!”
我等他们出去了才慢慢起身拿过碗来,正寻思着没有汤匙怎麽喝,却见碗边儿是缺了一块儿的,沿儿上也有些不知是甚麽的黑黑黄黄的东西。我稍微觉着有点儿恶心,但肚子此刻也叫唤了两声,只得闭着眼睛吹了两下,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
才入嘴,我差点儿没吐出来。粥在我记忆中,总是浓香扑鼻,或是莲子百合炖的,或是消夏的绿豆蓉温甜的红豆容这类。就算再不讲究的,也得是大米熬的。可这一碗…也不知是甚麽,粗糙干涩的凝在口中卡在嗓子眼儿里,咽不下去。我再细看看,里面混杂着很多我不认得的东西,一粒一粒,一颗一颗,面目狰狞的瞪着我。再闻一闻,有股子怪味儿。
我拿不准究竟是甚麽,只好放在一边儿,心想总不至于是要毒死我吧?正胡思乱想着,春杏儿又进来了:“怎麽还不吃?”
我勉强笑笑:“我…不饿。”
“你放心,我亲自熬的,保管没叫向明这傻子沾手。”她眨眨眼睛,端了过来给我,“趁热吃吧,看你是病号才给的。谁不晓得现下要啥没啥。”
我愣了一下,试探道:“闻起来…挺独特的,里头儿都是甚麽啊?”
她哈哈一笑,颇有些得意道:“我给你要了小半把米,参合了半把棒子面还有些栗子面,你这算是最好待遇了。”
我顿时愣住,这些,是家里从没吃过的,甚至我连听都没听过。我克制着自己:“这麽说…当真已经是最好的了?”
“可不是?平时运气好能有些野菜窝头对付着,运气不好…嗨,还不是对付对付就过了?”春杏儿帮我吹着粥,“马上就该秋收,可鬼子能叫咱们有好日子过?”
我忍不住道:“光吃这些,你们…”
春杏儿放下碗来:“你知道我为甚麽觉着你不是敌人麽?”
我看住她,她看着我:“你的样子不像是吃过苦的,多半是谁家少爷白日里吃饱了饭没地儿消停才来这儿晃悠。你也算见识过了,这是真刀真枪,不是你们这些大少爷模样儿人能明白的。赶紧的养好了回去吧。”
我一愣,随即笑出眼泪来。我绝想不到这个偏僻角落的地方竟有这样一个人物,我想到方家镇上的女孩子们,都是温柔纤秀的,动辄涨红了脸。
春杏儿将碗塞到我手里:“也别笑,横竖儿——”
“横竖儿我历经千辛万苦到这儿了,怎麽能就这麽走了?”我摇头笑笑,“我家都叫日本鬼子灭了,我能怎样?”
春杏儿愣了一下才道:“我真不知道…向明那傻子乱说话,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我勉强笑笑:“不,是你们别和我一般见识才是。”
春杏儿想了想:“既然这麽着,你会甚麽啊?看你这样儿多半是上不了战场的。”
我无奈道:“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对了,你是念过书的,以后要写甚麽的就靠你了!”春杏儿笑了起来,本来平常的面目突然鲜活起来,充满期待,“我是马家庄的宣委,等你好了,估摸着调查也该有结果了。若是好,就留在这儿吧!抗日,全国都是战场,在哪儿不是一样?”
“是,都一样!”我也笑了,“自当全力以赴!”
自此我一边养伤一边开始帮着宣传队写标语写口号。在抗战的这个艰难时代,我终于学会吃那些糊糊状的食物,也学着分辨哪些野菜可以吃,哪些是有毒的果子。我的伤快好了,然则春杏儿告诉过我,受伤又浸在河里,难保日后不会落下病根儿。但这儿的条件,这样儿的氛围,哪里有功夫去管以后呢?证实了我确是学生参军入伍,收缴的东西都还了回来。罗向明的态度自此转个大弯,每天见我不再横眉立目的,而是不太好意思的笑。看我拿着东西就来帮我,或是我贴不上高处的标语,他就帮我贴了。我是喜欢这样耿直的人的,也许身边聪明的人见得太多。春杏儿也很高兴,觉得我是个好同志,甚至想把我推荐到文工团去,说我该好好写些东西来宣传鼓舞大伙儿。
事实上,我心里想的还是不同的。全国的抗战气氛浓烈,都晓得抗战的中心在延安,而我抗战的中心,在孟华哥那里。我不晓得该到何处去寻他,现下的身份也不好开口来问。我只觉着有一天总会遇见他,那时候儿,也许我已经不是以往那个要人保护的方荣,而是能独当一面的方荣了。我的国仇家恨,我的爱恨情仇,我的一切的一切,全都围绕着他一个人。我好不容易培养起的那一点勇气和血性,就这样在时间的流逝中消融。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我无能为力,无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