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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四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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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睡得很沉的,我知道。因为我又回到了方家镇,那片山明水秀只有在梦中,才会如此亲昵而遥远。那如黛的山峦,那缠绵的杨柳,那潺潺的河水,那金黄的田地,那婉约的女子,那无拘的猫狗,那天真的孩童,还有那沉静的老宅。
我似乎就站在老宅的门口,高高的门楣,方正的匾额,老旧的门联。这次我徘徊着,犹豫着,不敢进去。我怀疑,这究竟是真实的老宅,抑或是我的记忆。我想进去,我渴望知道那棵桃花树是否开花结果,那片树荫之下是否还站着那个少年。
他在,我没去,徒留感伤;他不在,我等着,一生空寂。他在,我也在,多麽幸运。他不在,我没去,果是无缘。
我盘算着,终究没有进去。因为我想的很简单,我没去,那麽感伤或是无缘都是自己选的。倘若我去了,只怕要后悔一世。但又不甘心,总觉着没到山穷水复,怎知没有柳暗花明。
于是醒来,心里安定。
全身都硬邦邦的,我试着低头,看见两条腿都绑着绷带上了夹板。医生是马家庄的赤脚大夫,平日里众人都叫他“马大叔”。他见我醒了,舒出口气。
我看看四周,是间普通的屋子,但没有见到孟华哥,不免黯然。却又自嘲,我算甚麽?他是孟队长,现下肯定在忙。
马大叔却开了口:“荣哥儿,你现在觉着怎样?”
“疼。”我言简意赅。
“那是在所难免。”马大叔叹口气看着我,“但有个事儿要告诉你。”
“甚麽?”我觉着奇怪。
马大叔抓抓头:“送你来的时候儿情况很不好,大伤小伤新伤旧伤一大堆,医疗班的只能帮你做紧急包扎。我刚才给你细细这麽一看…”
“到底怎麽了?”我不觉好笑。
“你的左腿是没甚麽,但右腿…折了。”马大叔也不含糊,“现下虽是包扎过了,也上了药。但就这麽着,好了以后走路就是瘸子了。”
我一愣:“甚麽?”
“骨头没有接好,肯定是这样儿的。”马大叔叹口气,“所以我要问问你的意思。”
“甚麽意思?”
“现在再接骨,可疼的很,你要怕疼呢咱就不弄,不过以后走路难看点儿。”马大叔爽快的说完一摊手,“你说吧。”
我正要开口,就见有人掀了帘子进来:“不,不要再弄了。”
我挑眉一笑:“孟——”
“荣哥儿,你可想清楚,现在接骨不比刚救出来那会儿。那会儿给你接你不会觉得怎麽疼,但是现在…”孟华将手中的搪瓷口缸递给我。
我接过来,手心暖乎乎的:“很疼麽?”
“绝对比你长好了再接要轻点儿。”马大叔耸耸肩,“而且这种接骨的事儿不兴用麻药的,就算用,伤员都不够,也不可能给你用,明白麽?”
“嗯…”我低头想了想“那就接呗。”
“甚麽?”孟华一皱眉,“没那个必要。”
“可是,我不想走路一扭一扭的…”我低下头,真实的想法很简单。如果我残疾了,还怎麽赖在孟华哥身边呢。
“那也不会影响你正常的生活,更何况…”孟华声音略略低了些,“这不还有我麽?”
我心里也一暖,但我还是摇头:“不,马大叔,麻烦您给我接回去吧。”
“想清楚了?”马大叔眯眯眼睛。
我点了头。孟华哥叹口气,没有再说话。
孟华扶着我的肩膀,骆秭拉着我的手。我勉强笑笑:“不用这麽大阵仗吧?不就是接骨?”
马大叔露出牙齿笑笑:“不就是接骨?荣哥儿你要是好样儿的,等会儿就别喊疼!”
我还没说话,他一把捏住我右腿膝盖,登时一股钻心的疼。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儿才算把那一声憋下肚去。马大叔只管笑:“等会儿可比这疼百倍。”
我心里顿时怯了,但抬头看着孟华似笑非笑的脸,骆秭也在一边儿挤着眼睛,我一口气就又赌上了:“我才不怕!”
“好!”马大叔伸手不知怎麽一扭,我觉得这条腿如同从身上活生生截去了,断了不过是一了百了,但这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痛得头皮发麻,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孟华紧紧抓着我的肩膀低声道:“要疼就咬我手。”
我摇摇头,不敢开口,生怕出口不是哭声就是嚷疼。我委实丢不起这个人,骆秭还在一边儿不是麽?孟华哥也没坚持,只是伸手摸摸我的头,把我搂进了怀里。我的头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我似乎听见绵延不断的沉稳心跳。他的手掌是温暖的,干燥的,略带颤抖的覆盖在了我的眼睛上。我死死拉着他的衣角,骆秭也紧紧抓着我的手,就怕我伤了自己。实际上根本无需这样严阵以待,只要孟华哥一句话,我宁肯含笑饮砒霜。
等马大叔给我接好骨,我像自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虚脱。我才算明白书上说豆大的和汗珠竟是真有的。孟华哥摇头又叹气,送了马大叔出去,留下骆秭和我说话。
“我今年快十五了。”骆秭逗我说话,“你呢?”
十五?我突然想起多半是虚岁。“快…二十三了。”我忍着疼歪靠在炕上,“你是孟华…孟队长的…”
“警卫员儿啊。”他一脸得意。
我忍不住嘴角一抽:“警卫员?你?!”
“怎麽?不行啊?”他哼了一声,摸着腰间的盒子枪看我一眼,“我枪法很好呢。”
“是麽?你是哪里人?”我腿很疼,只得胡乱转移话题。
“我?不记得了。”骆秭耸耸肩,眼神有些落寞。
我一呆:“不记得?那你爹娘也真舍得,这麽小就让你参军。”
骆秭眼圈一红:“我都不知道谁是我爹娘。”
“啊?”我更愣了。
“我是叫拐子拐来卖的,长在北京郊外…后来日本人进城,我趁乱就跑了,一路要饭到这边儿。”骆秭装着满不在乎的挤挤眼睛,“你也知道,现在甚麽世道,哪儿有多余的东西吃?孟队长捡到我的时候儿,我只剩一口气儿了。”
我心里一酸:“骆秭…这个名字是你真名儿麽?”
“不是,遇到我的时候儿是在骆镇边儿上,正是五月初五,孟队长就说我叫这个名儿了。”他满是得意,却又懊恼的一瘪嘴,“庄户人家谁懂这个?都管我叫骡子!”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秭归是屈大夫的家乡,那可是大大的忠臣,你可辜负了这个名字。”
骆秭趴在我炕头儿:“你和孟队长认识啊?”
我不知道孟华哥怎麽说的我,只好胡乱应了一声。骆秭又道:“孟队长可真在乎你,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把伤员留在自个儿住的屋里呢。”
我一愣:“这是他的屋子?”
骆秭耸耸肩,我不言语了。转头打量这间屋子。并没有甚麽特别之处,就是寻常的一间民宅。只不过略微齐整一些,像是每天都有警卫员收拾的吧。我注意到抗对头儿的桌上堆了不少书信,就问:“你不是说他有文书麽?怎麽也不帮着收拾一下?”
“还说呢。”骆秭转头也看看,“文书借调到三队那边儿去了,孟队长说他也能处理,就没再要人。”他却又转转眼珠子,“荣哥儿,我看你是读过书的,不如来给咱孟队当文书?”
我还没说话,就叫他那个“咱孟队”给憋了。甚麽时候儿起,我的孟华哥已经是别人的了。唉,我自嘲的摇头,骆秭却误会了。
“你先别忙着拒绝啊,咱孟队可是出了名儿的好呢。”骆秭着急起来。
我倒笑了:“他怎麽好了?”
“他…反正就是好呗!”骆秭翻个白眼,“你倒是来不来啊?”
我心里一笑,却又有些悲凉。是的,旁人眼中的孟华哥一定是好的,我在很长时间之内也一直这样以为。但私心里却总在怪他。每次对我,他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甚麽时候儿弄出些惊天动地的事儿来把我吓死了,也就了了。我想的仍旧简单,在我失去了所有亲人之后我想的更简单,无非是活着的人能继续活下去罢了。本以为自己是成熟老练的了,但现下看来,一旦遇到孟华哥,我就又打回原型。
骆秭还在自言自语:“真是的呢,孟队一定要尽快找个文书,他马上就要结婚了,好多事儿呢…”
我一把拉住他:“你说他甚麽?就要甚麽?”
“结婚啊。”骆秭嘴巴快,“你不知道?哎呀,白给你待在马家庄这麽久。”
我摇摇头,我不关心这些,又不是女孩子,谁会和我说这些。
骆秭满脸兴奋:“这麽说…你肯定不知道组织上给他介绍的是谁吧?”
“谁啊?”我无精打采的声音吓了自己一跳,就又勉强振作,“说吧说吧,谁啊?”
“你猜猜,你认识的。”骆秭只管笑。
我想了想:“春杏儿?”
“诶?你知道啊?!”骆秭顿时没了兴趣,“真没劲儿!”
我摇头苦笑,统共我能记住名字的女孩子也就她了。难不成还是吕华仪?唉。春杏儿姐自然也是好的。我不禁道:“这是…甚麽时候儿的事儿啊?”
“也就最近一两个月才定下来的。”骆秭喜滋滋儿的,“我倒是觉得好,真是好,这组织可真没话说!”
我哼了一声:“是,还管婚丧嫁娶,包死包抬包埋!”
“有你这麽说话的麽?!”骆秭到底年纪小些,一脸又惊又怕的,“组织的安排是绝对正确的,党员同志一定要服从党的安排!”
我从这一刻起深深的不理解孟华哥的这个党,我提不起精神来:“是麽?那你也是党员?”
“不,我年龄不够。”骆秭颇为惋惜的叹气,“我一定争取!”就又呵呵的笑,“我希望孟队和春杏儿姐做我的介绍人…”
对了春杏儿!我忙道:“她怎样?我记得她中了一枪…”
“早没事儿了,已经取出来了。”骆秭笑笑,“就是她这两天还不能下地,所以孟队先把她的工作接过来了…我说,你真的不来当孟队的文书?”
我摇摇头:“可是,向明大哥不是也…”
“少胡说,春杏儿姐可说了,她就当向明哥是哥,是同志!”骆秭哼一声,“孟队和她才是般配,这会儿应该是去看她了吧。”
我也就不说话了,只觉得腿上一阵一阵的疼,竟像疼进心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