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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青蛇之汪洋中的一条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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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和姐姐早早起床梳洗,姐姐久病体乏穿了一半衣服就停下来歇歇,我过来帮忙为姐姐束上裙带,“哎呀,这件衣服不能穿了。”
姐姐低头一看也不由失笑:“真是的啊。”姐姐病后清减平素穿的白衣松松的挂在身上,越发衬得体态风流,楚楚可怜。
姐姐坐在床上:“那怎么办呢?”
“你瘦了好多,你的衣服是不能穿了。不如这样我新做的那件衫子还没穿,你穿了吧,我去取了来。”
姐姐穿上衣服屋中一亮,我赞叹道:“真是好看!”姐姐临镜一照,那衫子是嫩红的薄绢隐绣同色的折枝牡丹,那红是春天枝头欲绽未绽的花苞尖上一点轻红,暖暖得直指人心,而姐姐就是那花蕊中未被嗅取的一缕香魄,让人爱惜又不忍轻沾。“好美!”
姐姐红着脸看看我浅笑道:“你也是啊!”将我扯到镜前,指指我的额头,我揽镜一照,那朵掩住伤痕的雪桃花娇艳如存枝上,越映得雪肤花容,只是却微有沧桑倦意。我怔怔地看着,这是时光的痕迹吧,姐姐变了,我又何尝没有改变呢,这世界真有时光所无法消磨的东西吗?
街上依旧一派平和繁荣,我们闪过人们的伫足观看,见远远人头攒动正围着一白衣僧人问好施礼,他虽身着朴素的白衣却像会发光似的,正谦然微笑回礼,我笑道:“姐姐,是法海,我们正要找他,他却在这里。”
法海也见到我们走了过来施礼道:“许夫人看来神采如昔,想已痊愈。我未及前去问候,真是失礼。”
姐姐笑道:“托劳挂念,已见好了,还要多谢你前次让人送去的补品呢。不知你要去哪里啊?”
法海道:“正要前去拜访,昨晚与许大夫清谈甚欢,他夜来就在金山寺宿了,未及告知府上,怕你们挂念我正想去报个信呢。”
我忙问道:“那许仙呢?”
“他此刻犹在沉睡。”
姐姐沉吟:“那他……”
“他见敝寺曲径回廊花木幽深,欲停留几日,我来告知一声,你们夫妻情深意重,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我自会开解于他。”
姐姐苦笑道:“多谢禅师。”
“忝为知己,何必言谢!”
正说话间见不远处人声嘈杂,近旁人们纷纷前去观看,我们身不由已也被裹挟了去,见人群中心有个女子正忙着为一年轻公子擦拭,那女子背影窈窕,穿一件家常蓝色印花的衣服,小小白色的碎花洒在靛蓝的底子上竟衬得分外可怜。
那公子却一脸嫌恶推搡着她,她站立不稳坐在地上,我一看不由皱起鼻子,只见那女子左半脸如黑色的虫子在肌肤之上蜿蜒爬行,五官挪移变形,右半脸肌肤则允称白晰,强烈对比之下她的脸竟像是恶魔一般。
法海长眉微蹙:“原来是他们!”
姐姐混摸不着头脑:“是谁?”
法海苦笑道:“这四个年轻人号称鸿鹄四友,俱是名门官宦之后,他们少年意气挟弓走马,虽无恶迹却也惹出不少是非来。今日不知又惹出了什么事?”
旁边有个认识法海的老者说:“唉,这鸿鹄四友从醉仙楼出来,把臂而歌,谁知那鸠面女好巧不巧正撞在他们面前,她本是面目丑陋,那林公子也喝得多了些,两人一撞面林公子立时吐了,她忙不迭地道歉取出丝巾为他擦拭,林公子就推了她一下。”
场中最小也最俊的公子忙给林公子擦拭,一个五短身材的公子捡起鸠面女怀中落下的丝巾惊道:“这是什么!你私藏小林的绣像想干什么?”
那女子右脸绯红,眼光闪电般的掠过林公子俊美的面庞,低头微微叹息,这小小的动作未能逃过那问话人的眼目,他得意地抖着林公子的绣像笑道:“小林,哈哈……原来这个女人看上你了,怪不得我们走到哪里都会遇到她。哈哈……”
围观的人也迸出可怕的笑声,那鸠面女双手捂脸,从指缝中惊恐地望着这一张张开合的大嘴,她猛地起身想从人群中挤出,可却被那问话人拦住了调笑。
那正为林公子擦拭的公子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猛地摔下手中的丝巾,扭身站到一旁,林公子忙上前喊道:“涵英!”可涵英气得满面通红,躲到另一个公子身后,那人身材魁梧唇角微撇,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傲之态,他慢慢拦住林公子笑道:“还来找涵英干什么,快去看看你的美人吧。”
林公子气得浑身发抖,返身冲到鸠面女身旁拳打脚踢:“真不要脸,不看看你自己什么德性,我打死你。”
那五短身材的公子也上来帮忙,醉醺醺地嚷道:“打死了干净,这样的人还留她干吗,出来恶心人吗?”
鸠面女哀求哭喊,可他们听如不闻,只听鸠面女的声音渐渐低了,几个老者看不过眼出来劝阻:“别打了,再打就打死了。”
林公子头也不回:“打死了她我偿命就是。”
魁梧男子笑道:“这样的人也值得你说这样的话,再打死几个也没关系。”
几个老者求道:“包公子,你行行好,那女子虽有不是,可也是一条人命啊,真若打死了,令尊知州大人面上也不好看。”
涵英在旁气鼓鼓地说:“打死她!大不了让我父亲出面就是。”
一旁老者叹息道:“这蒋涵英是当朝丞相之子,今天只怕那女子死定了。”
法海拔开人群走上前:“四位公子,快请住手。人命关天,休要莽撞。”
包公子笑笑拦阻道:“法海禅师,你就作没看到,何必多管闲事呢?今天若不让小林出这口气,他定会恨死你的,每年林御史府上的香油钱可是不少啊。”
法海一听摇头合什道:“阿弥陀佛!”他还想拦阻,可不用真力却缠不过包公子。
我见势危急正要跃出,姐姐悄悄拉我袖子,递给我一块绢帕:“别露面!”我接过绢帕百感交集,望望姐姐。
忽听头顶有个冷冷的声音:“当街杀人,观者云集,也真是笑话了。”
这声音如一块冰落在冰水中,玲玲琅琅的十分动听,话语却让人凉到了心里。
场中已落了一个金红衫子的少女,她双手连挥,林公子二人像稻草人一般飞了出去,她扶起鸠面女,见她已气息奄奄,忙从怀中取出一粒丸药喂入她口中,这才转过身来。
众人只觉眼前一亮,见她长眉斜飞入鬓,双目顾盼神飞,面若桃花梨涡隐现,神情既天真又娇媚,我惊道:“是她。”
林公子已被蒋涵英扶了起来,他虽气愤却不由惊艳:“你是谁?”待惊觉语声太过柔和,涵英狠狠瞪了他一眼。
少女瞧在眼中微微一笑:“我是谁并不打紧,你为什么打她?”
林公子面红耳赤,挣了半天说道:“她……她跟踪我,我们走到哪里都遇到她。”
少女笑道:“这倒奇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遇到有什么相干,又焉知不是你们跟踪她。”
林公子口齿远不如她伶俐,一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那五短身材男子面带黠笑道:“这位姑娘说话真是有趣,这个女人我们跟踪来作什么,若是换了你吗倒有可能,哈哈……”
少女嫩脸绯红面含怒色:“口齿轻薄,无行之人!”身影如飞掠到他身旁一记清脆的耳光声后,她又已站在原地。
那公子抚面怒喝:“你这妖女,竟敢无礼!你知不知道我们鸿鹄四友是什么人,来人啊!将这妖女和那个丑八怪都给我抓起来。”
几个镇江绿营兵丁涌了上来,少女面如寒霜冷笑道:“原来有官府撑腰,怪不得如此嚣张,我今天是不能容情了。”
几个兵丁只觉眼前一花,已被打倒在地。少女站在两个兵丁身上倩笑道:“这下你还有什么本事?你们为什么打她?”
包公子挺身而出笑道:“这位姑娘好本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事,那鸠面女看我们小林长得俊,当街纠缠于他,我们也是无奈才动手的。既然姑娘出面了,我们也就放过她,大家交个朋友如何?”
少女听他说得在理,转头看向鸠面女,鸠面女此时正悠悠醒转,一听这话急怒攻心,扯住少女衣袖道:“姑娘别听他胡说,我哪有当街纠缠他,我不小心撞了他,他们就说我纠缠林公子,若不是姑娘今天我就没命了。”
涵英再也忍不住插口道:“你这丑八怪好不要脸,明明是你喜欢驭风故意撞他,这会子又不认了。真该打死你!”
少女看向鸠面女柔声道:“你是不是喜欢那个林驭风,你告诉我啊。”
鸠面女左半黑脸都羞成了紫色:“我,我……”见少女并无取笑之意,这才悄声道:“我又哪配喜欢他,我只是想看到他。”
涵英发出胜利的笑声,众人也哄笑起来,少女猛喝道:“这有什么可笑的!”面对林驭风正色说道:“她喜欢你有什么不对吗?你是不是觉得她长得丑陋就不配喜欢你呢,还是因为她身份微贱就不该有这样的想法,可你错了,容貌固是皮相,富贵又岂可永久。你可以不喜欢她,却不可以践踏她的真心,因此而伤害她。何况仗势欺人当街殴打弱女,什么鸿鹄四友,不过是四个鸟人罢了。”
涵英等哪里受过这样的辱骂,顿时变了颜色。少女笑道:“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了?”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待定睛一看不由大奇,只见她手中转着一顶帽子,涵英则满面惊怒,三千青丝披垂一肩,原来竟是个清秀的女子,围观众人大惊。“你为何如此痛恨这个女孩子,难道不是为了你和这林公子有私情吗?你这女人心狠手辣原也容你不得。” 涵英一甩头发冷哼一声:“算你说对了,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少女返过身来看着鸠面女,忽伸春葱似的手指抚摸鸠面女的丑恶之极的脸,轻笑道:“你怕不怕疼?”
鸠面女不知她此话何意,但仍轻轻摇头。少女从怀中取出一只白玉盒,甫一开盒一股淡淡的甜香氤氲而出,众人只觉头脑一清,见盒中盛了浅浅半盒绯红色的膏子,少女以指尖沾了轻涂在鸠面女的左脸上,轻笑道:“这是海棠膏,我得之不易,不想你倒是个有缘的人。”又从怀中取出一片金红色的薄片,非金非木,非玉非石,却光润无比,笑道:“忍住,我要刮了。”
她就在鸠面女的半脸上用力刮了下去,鸠面女浑身颤抖连唇都咬出血来,却未哼出半声,只见鸠面女的黑色斑痕竟随着刮片聚到一处,在面颊处肿成一个颤动欲流的黑色瘤子,分外吓人。少女环顾四方取来街旁饭铺桌上的筷筒,用薄片的尖利之处一刺黑瘤,围观之人发出惊呼不由倒退几步,却见少女飞快转动筷筒,迸溅出的汁液尽入筒中。
再看鸠面女的面庞除了略微红肿,那黑瘤竟已尽去,原来竟容貌清丽颇有几分姿色。
少女微笑道:“请把这筷筒深埋于地,以□□毒人间。”取出镜子让鸠面女照,鸠面女慢慢揽镜自照,惊喜不已忙跪下叩拜:“恩公,请问您名讳,我回去必铸您的牌位,晨昏叩首早晚上香。”少女搀起她微笑道:“那倒不必,你就叫我楚楚吧。”
众人见她举手之间治好鸠面女,俱称颂不已。忽听楚楚喝道:“你们别走。”
原来鸿鹄四友见势不妙,想趁乱悄悄溜走,却被楚楚发现,人群顿时静了下来,想看她如何发落他们,只听楚楚笑道:“你们怎么走了呢,我还有一样礼物给你们呢?”
又取出白玉盒子,扬手之间已在四人眉心点了一点红迹子,围观众人以为她巴结权势,不由嘘声一片,却见那四人面现痛苦恐惧之色,楚楚缓缓道:“海棠膏可勘破虚妄,直指人心,此时你们之所见,不过是你们心中恐惧之所现。”
只见包公子四脚着地,白眼望天,浑身发抖。涵英则缩成一团狂呼:“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林驭风哈哈大笑,满场狂奔。五短身材的公子拳打脚踢,状若疯虎。眼前忽白影闪动,四人都站定不动,泥雕木塑一般。
定睛看时却是法海站在场中,合什缓缓道:“姑娘又何必如此,勘破虚妄那他们还有何活下去的信心与勇气,这尘世种种虚名磨折已让他们付出那么许多,失去这些他们还剩什么?”
楚楚冷笑道:“这些人本已失去人性不能算人,不过是些虚名关系的承载,破了这些正好干净。你既有法力为何不救那个可怜的女孩子,莫非你也是官府的走狗。”
法海面现惭色又嗔道:“我,唉……你既是修行中人,当知人间与我们各有其道,你岂可擅自破坏,混为一谈。”
楚楚冷哼一声:“什么是人间的道,穷者自守本分而动辄得咎,贵者倚势欺人为所欲为,什么是你的道,甘为鹰犬,见死不救。依我说那个女孩子的爱没有错,反倒是那个什么林公子配不上享有这份爱。我路见不平也没有错,如果你说这不是道,那么就是道错了,我就要改变它。”
法海终于怒喝:“小小丫头,满口胡言。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道行,敢说此大话。”手一挥一道金光射上天际,巨大的钵盂正朝楚楚罩了下来,楚楚伸手指天,一道细细的红光向上抵住,楚楚笑道:“这就是你的本事了,哼,也不过如此!”
法海怒道:“无知小妖,寂寂空空,涅磐重生。”只见他眉间现一红色竖纹,目出双瞳,白衣无风自动。
姐姐忽惊呼:“不好!”我眼一花,响声震耳欲聋,那巨大的钵盂已深深砸落于地,楚楚已不见影踪。
我心中一凉,忽听法海眼望半空怒喝道:“白素真,要你多事!”我又惊又喜抬头看去,见姐姐扶着楚楚正站在半空中,罡风猎猎吹得她们宛如摇摇欲堕的娇花,方露花蕊已遭风摧。
姐姐却气定神闲地说:“法海禅师,我觉得楚楚所作所为并没有错,我为自己的袖手旁观而感到惭愧,如果人间的道真是如此不平,你又何必虚言矫饰,你我是修行中人,难道我们的修行就只为独善自身,而遑论天下万民的疾苦。那天地存你我又所为何来?”
法海面色忽阴忽睛,显是内心挣扎不已,他忽地抱头蹲下喝道:“不要再说了!”他猛然站起说道:“除恶即是为善!这个楚楚滥用法术伤人,我今天必要惩治她。白素真你交出她来,此事与你无干!”
我见他神情呆滞又癫狂,忙腾身跳到空中站到姐姐身旁,姐姐微微蹙眉:“法海,楚楚并没有错,我既插手也不能就此退出。”
法海冷笑一声:“是吗?你最好好回去好想想,等你想通了就到金山寺用楚楚换回许仙!”他大袖一拂转身而去,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这是我认识的法海吗,他是不是疯了。
忽觉有人牵牵我的衣袖,我低头一看竟是楚楚,她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调皮地笑道:“我可算找到你了。”原来她刚才已醒来,我一怔忍不住笑了出来,忙接过她来,姐姐一怔说道:“你们认识吗?”
楚楚转头看着姐姐轻轻叹息一声:“你就是白姐姐吧!果然非凡俗可比,怪不得小青无论如何都要跟着你呢!”
姐姐微微有些腼腆:“你是小青的朋友吗?”
“是啊,我们从小一起在西湖中修行,情如姐妹无话不谈,上次她回去我正好不在,听别的朋友说小青回来过,说她跟着一位好了不起的姐姐,我好奇心起才想过来看看,果然是人品风流,磊落侠义,真是了不起。”
姐姐纵满腹愁云也被逗得笑了出来:“我哪有那么好,倒是你一片赤子之心,人所不及。你是……”
我忙说:“她是鲤鱼精,还是一只海里的河鱼呢?”
姐姐好奇心起:“海里的河鱼?”
楚楚笑道:“我的家在东海的一条河里。就是海中有一泉眼,泉中涌出淡水形成一条河,这条河好大啊,可是我却不能进到比河更大的大海!”
姐姐惊叹道:“还有这样的事!那你又怎么会到西湖之中?”
楚楚抿着唇说:“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就逆流而上到了长江,直到了唐古拉雪山,后来实在冻得不行了,就又向下游游荡,后来爱上江南的景色和气候,就在西湖住了下来。”
姐姐越发惊奇:“啊,你真是厉害!怪不得这样勇敢,这么可爱,真是这滔滔浊世的一条清流啊!”
楚楚笑道:“我哪有那么好,是姐姐说得好,我知道了,原来小青跟着你,就为你的这一张蜜嘴啊!”
我郝然伸手打了她一下,姐姐也笑道:“这张小油嘴,真真是谁都吃不消。”
我笑笑看着这一切,只觉平安喜乐,前途无论有何坎坷,只要我们在一起又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