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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青蛇之可有良药能治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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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城中灯火通明,鳞次栉比的房子织成一张硕大的网,街道上的行人就是在这网中挣扎求生的虫儿,我则是心甘情愿地飞到这网上的。空气中弥漫着酒楼饭铺的饭菜香气混合着微微辛辣的炊烟,我呛咳着微笑了,这是新鲜热辣的生活。
推开房门我一愣:“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房中与姐姐围坐交谈的赫然竟是褚辰与法海,姐姐连忙站起问:“小青,你怎么才回来,没事吧?”
望着姐姐眼中浓浓的关怀,我眼睛一热连连摇头,“那就好,小青,你不知道,下人见我们家中接连三日无人出入,过来探看,见许仙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却又靠近不得,我们又不见踪影,就报了官请来了褚大人,褚大人见事有蹊跷又找来了法海禅师,正巧我赶回来,他们刚刚劝走了围观的乡亲。”
姐姐和我深深施礼,褚辰与法海连忙还礼,褚辰愣愣地望着我:“小青,小青,我有一只名叫小青的鸟儿。啊,真是失礼。”
姐姐掩唇轻笑,一时满座如沐春风,醺然欲醉。
我高兴地顽皮起来,向褚辰盈盈下拜:“小青蒙大人垂青,在府上颇加照拂,在此谢过了。”
褚辰一惊之下面红过耳,呐呐道:“这是怎么回事,我都糊涂了。”
姐姐道:“褚大人不是外人,事已至此,毋须隐瞒。我和小青本是修行的蛇仙,为报恩来到世间。”低头宛转轻言,“谁知我遇到了许仙就留了下来。上回我们去缘起寺烧香,也怪小青顽皮化成青鸟,不想险些丧命在法海禅师之手。”
姐姐妙目一转见法海低头不语,轻笑望我:“小青还是你说吧。”我咭咭呱呱说了,不免言词刻薄。褚辰又气又惊又喜又羞,他正色向法海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我虽无法解人世万端苦楚,却也不该从我以折磨伤害加之。否则慈悲何存,良心何在,济世救人不过是轻浮玩笑罢了。”
法海面红过耳合什道:“谨受教。”
褚辰一笑又惭然向姐姐和我道谢:“许夫人,小青姑娘,多谢你们助我完成心愿,只是上次姝兰走后我心绪不宁,没有当面道谢,委实失礼。”
姐姐浅笑道:“褚大人不必客气,快请坐下吧。谢来谢去不嫌烦吗?既是性情相投,同道中人,彼此心照即可。二位且请宽坐,我和小青进去看看相公。”
我奇道:“姐姐,你为何不回来就救许仙呢?”
“我要等你回来。”
我一愣又恍然大悟,心中感动握住她手轻轻一摇,姐姐回眸一笑,灵犀一点。
褚辰站起言道:“许夫人不必客气,我们如能助一臂之力绝无推托。”
姐姐微一沉吟:“也好,褚大人博闻广识,法海禅师法力高强,既有此心就请进吧。”
进入房中姐姐忙撤了屏护,从囊中取出灵芝。我一见之下不由发愁:“姐姐,我们偷时唯恐不大,可现在如何让一个死人吞下这许多,只怕人救活了又被撑死了。”
姐姐虽忧心悄悄,也不由笑道:“这丫头又来胡说。”
法海笑道:“这灵芝钟灵毓秀,天地造化,只须撕下小半片,挤汁滴入他口中,待他醒转过来将之服下,足可保他驻颜不老。至于剩下的可留存以备不时之需。”
不多时许仙悠悠醒转,姐姐忙扶起他,许仙缩在床角惊呼道:“有蛇,好大的蛇!”
姐姐黯然神伤:“相公,事已至此我也不瞒你,我和小青本是修行千载的蛇精,为报恩下凡尘。谁知遇见了你,一见倾情订下终身,本指望与子偕老。端午那日我多饮了几杯,醒来发现你竟已气绝身亡,原来竟是我现了原形将你吓死。幸好我和小青盗回灵芝救活了你,也不枉我们夫妻一场,今日我们缘尽于此,我去了……”
许仙一愕,眼中光芒闪动,见姐姐拂衣欲去,挣扎从床上爬起拽住姐姐衣角:“娘子,我们结发为夫妻,恩爱永不移。你为救我又干冒大险,我岂会因你非我族类而心生嫌弃,娘子留下吧,今后我必会敬你爱你,一生一世绝不背离。”
姐姐回头望着许仙的眼睛:“相公你此时说得虽好,但我如留下,岁月长长,你能忘记枕边人的真面目吗?你能忘记恐惧吗?”见许仙沉思不答,姐姐凄然一笑,衣袖一甩覆到许仙面上:“不,别说,就让我记住你的挽留,让我留着这个甜蜜的梦。”
虽然我们终于要离开了,但为何我的泪会落下,我心中酸楚充满无力感,为何,为何?我们可以改变人的生命轨迹,但是我们却无法抹去人心的痕迹。
姐姐拉起我向外走去,许仙猛地上来抱住姐姐:“素真,不,我不让你走,你怎可如此残忍,竟不让我说话。你不能替我回答,我不回答是我不愿骗你,可我想到你将永远离开我,这种恐惧远远超过了我见到你原形的恐惧,所以不要离开。要不然你变回真身,我天天看,看啊看的也就习惯了。”
我不由噗哧一笑,姐姐微嗔地瞪了我一眼,也不由破颜一笑,许仙又道:“娘子,别忘了你已有了我的骨肉,你难道想让孩子一辈子没有父亲吗?”
姐姐终于动容,轻抚着微微凸显的小腹,许仙见姐姐意动,忙跪下指天立誓:“许仙一生一世与娘子相亲相爱,不离不弃,如违此誓,天地弃之,人神厌之。”姐姐伏下身子抱住许仙泪如雨下,我也含泪微笑看着他们,真好,是爱,爱终于战胜了恐惧。
姐姐拭干了泪,扶着许仙盈盈站起,见我们俱含笑地望着她,不由举袖掩唇赧然一笑,清丽难言真如牡丹带露掩映开。
众人落座,我奉出茶来。忽听褚辰说:“许大夫,许夫人,你们不能住在这了。”许仙惊道:“为什么?”姐姐长叹一声:“今日众人亲眼见你已死,日后如如何向大家解释你死而复生之谜呢?只是搬到哪里好呢?”我不由欣喜神往:“我们回峨眉山吧!”
姐姐苦笑地望我:“峨眉是修行之人的良居,却非红尘过活的所在。”
褚辰见许仙先是面露惊愕后又不住点头,不由微笑道:“你们不如搬到镇江去吧,那里与此间风物相似,且法海禅师游历已毕,不日也将回去主持金山寺,也好照应。”
姐姐见许仙意动微微沉吟:“那也好。”
褚辰微笑道:“只是相聚时短,良会颇欢。如今一别,也只得临风怀想了。”
于是我们就搬到镇江,安顿下来后,姐姐却生起病来,虽经许仙开方调治,却始终缠绵不愈。我坐在檐下望着袅袅的药烟被蒙蒙的细雨打湿消散,阴凉的天地间似乎只有这小小一炉红红的炭火所带来微微的暖意,我心中愁烦,只是转着一个令人不快的念头:为什么姐姐会病呢?姐姐是半仙之体,她怎么会病呢?直到这个念头已变成一个生锈的铁钉,转动的思想在这一点上蚀住,深深刺痛了我,我才站起身恨恨地摇摇头,希望可以甩掉了它。
仆妇过来泌药,我走到廊中望着青灰色的天空,思想流畅地走了下来:姐姐本是半仙之体,已是百病不侵,那她此次之病来势凶险,去之缠绵,那必是由心而起,可是她倒底又有何心事呢?啊是了,她心伤许仙之死,一惊一痛,得知真相后以千情万爱俱已成空,又一悔一灰,经许仙分说,一喜一乐。且她有孕在身又长途劳顿,如今身心安乐,绷着的劲一松,那病也就趁势来了。
可是许仙以为是胎气不稳,尽开些固本修元之药,反使这一股郁气不得舒解。可是怎么办呢,望着仆妇备好的药,我手一挥那药碗落地碎作千片,仆妇闻声而来惊呼:“啊呀,药怎么洒了?”
我歉然道:“是我不小心,也罢再重新熬过罢。”
“只是没有药了,我让许大夫再写一张方子来。”
我忙拦住仆妇:“不必了,我倒记得,待我写来你去抓药吧。”
那仆妇拿着方子去了,面色狐疑却不敢违逆,我腹中暗笑。
药熬好了我拿去给姐姐服用,许仙嗔道:“这药怎么熬了这许久?”
姐姐嗅了嗅药气眉头微微一皱,我忙道:“今日是晚了,姐姐快喝。”
许仙也道:“娘子快喝吧,喝了也就好了。”
姐姐一饮而尽倚在床头道:“小青,以前咱们忘了,那药渣滓该倒到大道之上的。”
许仙奇道:“这却是为何?”
我微微笑道:“这是风俗,行人踩上药渣滓,方可把病人的病带走啊。”
许仙喜道:“是吗,那我去倒,好让娘子的病快快好。”
我忙拦住他:“这些小事就不劳动你了,你还是在这里陪姐姐吧。我去好了。”我拿着托盘起身,见姐姐微微自惭地笑了,我也一笑,于是我们共同守护着一个男子脆弱的自尊心,守着一个秘密相对不言。只是姐姐也太善良了,宁愿委屈自己,我把药渣滓清理干净,不过这也是为了爱吧。
姐姐日渐好了起来,许仙也高兴了起来,不免吹嘘起他的医术,不枉寒窗十年。正值仆妇送药,他说道:“把药方拿来,让我告诉娘子这种种药性。”
我一惊不及阻拦,那仆妇已从怀中取出了方子,许仙拿在手中捧到姐姐面前,我不忍再看悄悄转身,许仙喜悦的声音忽然顿住了,惊道:“这不是我的方子,从哪里来的。”
仆妇惊道:“怎么?不是吗,那天药没了,是小青姑娘写给我的方子,说她记得的。”
我涩然笑道:“是我那日不小心打翻了药,不敢和你说,隐约记得你的方子就写了叫她去抓药,好了你既已知道不要骂我啊。”
伸手去夺,姐姐笑道:“小青真是的,相公别和她计较了,她小孩子心性,做事真是好笑。”
许仙闪过我的手,面容沉肃:“不,这张方子与我的方子理念全然不同,舒气解郁,且君臣调和,不伤本元实是高明极了,我自愧不如,我原以为是我治好了娘子的病,不想竟是小青的功劳。小青你为什么不说呢,我难道不愿意娘子好吗,你又何必骗我?”
他颓然转身出了房门,姐姐唤道:“相公,相公。”许仙头也不回径自走了。
姐姐道:“小青你去看看吧。”我忙追了出去,在府门口许仙站定回头:“小青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我忙摇头:“怎么会呢?”他苦笑摇头:“不要骗我了,我一介书生百无一用,手无缚鸡之力,家无隔宿之粮,家中全靠娘子和你操持,所自傲的无非是这一身医术,一片仁心,可是我忘了你们是神仙啊,又怎会看得起我这雕虫小技,我还有何用?”
我走上前说道:“许仙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悄悄换掉药方,可我也是为了你和姐姐好啊,别这样了回来吧,姐姐很担心的。”
许仙冷冷笑道:“我还有什么脸回去呢,我刚才夸耀我的医术,你们想来在腹中暗笑吧,我真是个傻瓜。你们太优秀了,我实在没有勇气再和你们在一起了。”
我再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低语喃喃道:“可是姐姐是爱你的呀。”
“那就求求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别让我再说一些可怕的话吧。”他如颠似狂地跑了出去,像一阵风般消失在街角,我痴痴望着他背影隐没,垂头丧气地回来面对姐姐。
姐姐正倚在床头神情焦急地等待着,见我进来忽地坐起身来:“小青,相公呢?”可头一晕又倒了下来,我忙上前扶住,姐姐缓了缓精神,紧紧抓住我的手:“相公呢,他为什么没回来,他到哪里去了?”
我低头望着她因紧张而握紧发白的指节:“他走了,他说想一个人静一静,姐姐对不起,都怪我。”
“那快派几个伶俐的下人去跟着相公。”我忙吩咐了下去,姐姐这才放心低头长叹一声:“小青这又怎么怪得你呢,若不是那几日我病势沉重,糊里糊涂只知沉睡,你也不至如此,倒是你救了我。只是相公唉……,小青这回我们也许就缘尽于此了。”
我伏在姐姐膝上:“不会的,你们那样相爱,许仙明知道你是异类都愿意长相厮守,这点小事不会的。”我心中忧急如焚,仰头望着姐姐,可姐姐并不看我,眼光望着我所不能见的远处,茫然中带着一丝害怕,手轻轻抚着我的头发:“小青这不是一回事,这个世界要求男人要比女人强的,一旦他不如女人,他的自尊心就会受伤,他的怜爱也就变成了敬而远之,或起而攻之了。”
“我不懂。”
“我也不懂,这是为什么呢?”
我伏在姐姐膝上,看着日影西沉,弦月初升,派出打探消息的下人穿梭来报:“许大夫去了醉仙楼,他饮了三坛酒,于戊初三刻离开,他倒卧在锦汇园绸缎庄门前,我们欲扶他回家,他坚决不肯。”
“亥初他至金山寺求见法海禅师,知客僧将他扶进,再未出来,我们还留一人在那里守候,我们回来报信。”
姐姐轻吁一口气:“也好,他去了法海那里,我也可放心了,那我们明日再去金山寺探访吧。”夜深了,我躺在床上听姐姐辗转反侧,我心中迷惘:人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可是为什么,能治好人的病的药却治不好人的心呢?那么又有什么药可医治人心的伤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