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楚袖扬眉

2、青蛇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不知道谁是我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人，一度我以为是紫竹林中那个曾伤害我又帮助我的僧人，因为他我几乎死去，因为他我离开了我从小生长的紫竹林，而他也因为帮我而失去成仙的机会被迫又入轮回。

　　可是当我看到白素真，我知道了她将影响我今后的生命轨道，她就是那个最重要的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姐姐，也是我的妈妈，是我的妹妹，是我最爱的人。

　　我独自去登蜀道，那条“黄鹤之飞尚难过，猿猴欲渡愁攀援”已被人吟咏千古的蜀道，我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感召，那是一种温和宁静的气息，可让我喧嚣的心平静下来，我一步步向着这个强大的磁场走去。

　　终于当我进入峨嵋山境内，我似乎已被这气息笼罩，我知道这股神秘力量的源泉已近在咫尺，这里满目碧绿，繁花点点，飞泉流瀑，鸣玉溅珠，鸟鸣幽谷，兔驰道中，一派安详平和。

　　我分花拂柳，只见藤蔓深处一座清幽的洞府，我进去见一泓碧水，环绕奇花，一白衣女子临池梳理长发，我不由慢慢走进，她回过头来，我看见一张绝美的脸和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波光中掠过喜悦之情，后又归于澄澈宁静。她轻轻地说：“你来了，我已经等了你好久。”

　　我听到这宛如在梦中听过无数遍温和低沉的声音，一瞬间有些恍惚，我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要来。”她放下手中的玳瑁梳子，微微笑道：“我叫白素真，你我今生有缘，前几日我已感受到你的气息，没想到你今日才到。”

　　我望着她温柔安详的笑脸，试探着问：“你知道我是……？”她用娇嫩白晰的手轻掩住嘴唇笑道：“那是当然，我比你大，你就叫我姐姐吧，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那一刻我知道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终于出现了。

　　姐姐是一条白蛇，已修行了一千四百年，能通晓天地造化之理，她不必如我一般修炼自身灵气，而是可以吸收天地灵气，达到天人合一境界。

　　每当她在月华中培炼明净如玉的内丹时，常常有小兔、小鹿围绕在她的氤氲之气外，留连不去。姐姐说，这些已是灵物，它们自身不能吸取天地造化之气，但在姐姐的气圈外可浸润灵气，有益修行，我这才明白姐姐要我和她一起修炼的原因。

　　姐姐常常带我下山悄悄给贫苦的农户施药赠银，我们乘着夜风守护宁静的夜。有时也会象普通少女一样携手逛街，姐姐说红尘中闹市是最能体现人性的地方，我们看小贩热情而虚假的笑脸，平常百姓为求生活胼手胝足，街头玩耍的小孩子无邪明亮的眼睛。

　　姐姐悲悯地低吟：“生死涅磐，犹如昨梦，菩提烦恼，等似空花。”我紧紧握着姐姐的手，看着她明丽无双的脸，真想永远呆在她身旁。

　　可是我心中始终有一个结，一个炎热的午后，我懒懒地倚在姐姐的腿上，姐姐抚着我的头发和我谈天，终于我忍不住问道：“姐姐，你说上天安排我们相遇，难道我们这样相亲相爱也是由上天决定的吗？”

　　姐姐笑了：“不当然不是，上天可以安排我们和什么人相遇，却不能让我们爱上或厌恨。不过，咱们能相见，也要对上天心存感恩。”我满足地笑了，我终于知道姐姐不是因为上天的安排才爱我，在姐姐身边我度过了生命中最幸福的一百年。

　　世间沧海几度桑田，可是在空花堂中我只如睡了一个悠长的午觉。一天姐姐对我说：“我最近修行上遇到阻碍，我自细思却总是梦到我小时候的事。”她告诉我她小时候曾被猎人捉住，一书生见她晶莹可爱，就向猎人买下她放生。

　　“我一遍遍梦见我在猎人手中挣扎，心中充满绝望，我不住祈求上天，直到我见到那个人，他有一双多么温和善良的眼睛，他的笑容明朗而不沾染人间的烟火之气，我一定要找到他，报答他。”

　　我问道：“姐姐，一千多年已经过去，你如何认得那当年的书生？”

　　姐姐微微沉吟：“我也不知道，这一世他也许是男人，也许是女人，也许已超脱六道轮回之外，但我们既有前缘，就一定会再见。只是不知此行如何？”

　　她取出一块赫黄明净的龟甲，用一把斧形奇刃在甲上刻出三个方形，点燃一条状燃料烧灼龟甲，发出刺鼻的气味，我掩鼻问道：“姐姐，这是什么？”姐姐说：“这是三一丸，以灰屑一两，铅粉三钱，加枣肉调和而成。”一边注视龟甲直欲炸裂时用冷水浇之，龟甲发出咔咔的响声出现纵横的纹路。

　　姐姐凝神看着，慢慢地她涵烟样眉轻轻蹙了起来，我有些担心问道：“姐姐，怎么了？”

　　姐姐忽然抬起头说：“小青，这次你就不要去了，我一个人就好。”

　　我轻轻摇着她的胳膊忽问道：“为什么？姐姐！”我忽然明白，“姐姐，你难道不明白吗？自从我见到你那一天起，我们就是一体，无论前路有什么艰难险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告诉我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姐姐明丽澄净的眼睛风云变幻，掠过种种复杂的情绪，有什么明亮的东西闪呀闪的，终于她转身拿起龟甲：“好，小青你来看，首部裂纹为事之始，平直高昂是为吉兆；中部主干又生旁枝，枝大于干，则为子克母，事成亦难成，散亦难散；足部裂纹为事之终，此处裂纹拥挤曲折，暧昧不明，我也不知终会如何。小青，我想这是我的劫数到了。”

　　“姐姐，不要担心，我也遇到过天劫，可是我平安度过了，我们两人在一起，是没有什么可以阻挡的。”我握住她的手，“相信我！”姐姐反握住我的手：“好，在劫难逃。我们只有面对它。”

　　我们走出空花堂，我回首望着这个生活了一百年的地方，心中有莫名的忧伤，“姐姐，我们还会回来吗？”

　　姐姐挽着我：“只要我们做完这件事，我们就回来。说吧，你现在最想到哪里？”

　　“我们不去找那个救你的书生吗？”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因缘自有聚会，我没什么想去的地方，你呢？”我忽然强烈地想念碧水烟柳，游人如织的西湖和竹影摇曳，风掠天籁的紫竹林，“姐姐，我带你去看我变成人形的西湖，那里好美的。有四时变幻景光，晴姿雨态，雪映霞酣，古刹名泉，宠柳妍花，还有著名的美洒屠苏。然后我们回紫竹林……”

　　“好好好，都听你的。”

　　西湖正是蝉鸣盛夏，荷曳暖香。午后人迹稀少，我和姐姐站在岸边柳下，望着那绸缎般细腻的水波，我好想下去，“姐姐，我下水去看看老朋友。”

　　姐姐微笑颔首，四顾无人我轻潜入水，西湖仍如记忆之中清凉，我透过水波见翠柳垂丝下俏立一袭白衣，于是安心地潜入水下。

　　鱼儿朋友们在我身边慵懒地游动，恍惚间我又回到了从前，我变回原形，轻盈地滑过一丛又一丛摇曳的水草，忽然我想起姐姐，急急游回水面之下，湖面震颤泛起涟漪，姐姐正伏在湖心亭栏杆上浅浅地笑着看我，我忍不住调皮将尾巴轻轻划过水面溅起波浪。

　　忽然我见一英俊的蓝衣男子走到亭中观看，姐姐回头，那男子唇旁一道温柔的弧线忽地凝固，那双黑丝绒般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姐姐，他的唇轻轻蠕动说了些什么，我心中有浅浅的得意，我美丽的姐姐。

　　姐姐会把他打发走的，可是那男子并没有走的意思，他的脸竟象被什么照亮了一样，分外容光焕发。我急忙游到亭的另一侧，姐姐脸上绽放我从未见过的温柔欢欣的笑容，他们对视的眼神有铿锵金石之声擦出电光石火，我的心忽地大恸，原来，原来姐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竟不是我，竟不是我……

　　一瞬间我自信欢乐的支柱轰然倒塌，我听到惊心动魄的声音不断响起，我的身体轻飘飘地不知何之所去，每一寸肌肤都象有小钉子在敲打，我仰头看到往日碧蓝晴朗的天空阴霾密布，霹雳狰狞地要撕裂这压抑郁闷，暴雨倾泻下来在湖面上砸起无数的波澜，我的脸被打得生疼，雨水进入我酸涩的眼中，我看到姐姐的手在背后捏着止雨诀，她的另一只手打了个轻微而坚决的制止手势，我从没见过她这样对我。

　　那青衣男子浑然不觉，他的眼睛温暖善良，他的笑容如阳光一样毫无遮拦地明亮倾泄，刺得我眼睛生疼。我恨他脸上的笑容，恨他占去了姐姐关注的眼光，可是我对此无能为力。

　　很快云收雨霁，天空是刺眼的冰蓝，空气变得清新芬芳，方才那一切似乎只是午夜的噩梦，姐姐在呼唤：“小青，小青。”我在远处上了岸，慢慢地迎上姐姐，姐姐脸上浮着轻盈如莲的笑，“小青，你真顽皮，跑到哪里去了。这是许仙许公子，我们在避雨时认识的，我已请许公子明日到故宅来作客。”

　　我的脑子里象塞了一块大石头，只会重复：“故宅？”姐姐嗔道：“你忘了我们这次不是来故宅小住的吗？”我嘴里发苦，忽然很想大笑，这是多么讽刺啊！

　　第二天许仙果真依约来访，他简朴的蓝衣遗世独立，姐姐在后园的湖心亭中接待他，远远看去碧水红莲围绕下的他们竟如此班配，他们很快成了亲，就住在我们的故宅中。

　　姐姐平庸地幸福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讲他们在西湖的雨中相遇，也总是这样结束：“小青，我真感谢你的那场雨，那场长长的宿命般的雨，我看着雨一滴滴从亭檐落下，而他就在我身旁，我们在一起仿佛几百年了，那一刻我知道我之后的生命不能没有他。”

　　她一遍又一遍地赞美许仙的善良温柔和自己的幸福。我问：“姐姐，难道我们不去找那个人了吗？”“既有缘又何必寻找呢，终会见面的。”她翩然进房，望着她轻盈欢悦的步履，我只是无言地跌坐在那里。

　　日子如水在我的指间滑过，我变得沉默。我最爱在下雨时望着房檐的滴水，一滴一滴，没有尽头，而江南的雨又是分外的多，每一滴雨似乎都来在我心中敲打起一个疑问的水泡，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姐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是我？

　　我想起在空花堂中欢乐的岁月似乎已很久远，久远地有些模糊，而眼前的一切却分外清晰地刻在心上，我撕着手中的花瓣，菩提烦恼又怎会等似空花？为什么我不是姐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