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楚袖扬眉

1、青蛇之青蛇出世

　　我在西湖底已住了二百年，在周围悠游的鱼儿的眼睛里，我是一条青色的蛇，我年复一年地修炼。也在碧清的湖水中嬉游，在亭亭的荷花间穿梭，在三秋桂子香里玩耍，当然由于我尚未修为人形，当雪覆断桥时我就只好冬眠了。

　　又是一年盛夏，天近傍晚，暑气渐消，我又从湖底游到岸边，岸上的红男绿女在水波中摇曳变形，丑陋无比。

　　我还是喜欢躲在水榭下听游人喁喁细语，看朋友酣饮欢聚。我游回水榭旁，微风吹来荷花的清香，令我蛇怀大爽。

　　水榭中人已散去，只余一黄衫男子醉倚雕栏，手中尚擎着半杯残酒。午后我曾窥见他与一白衫蓝裙的女子柳下低语，那女子背影窈窕，身周似有烟雾缭绕，浑不似尘世中人，但我定睛看去，头顶却无灵气。那女子至走也未回头，男子则痴立柳荫下，脸也在柳叶掩映下忽明忽暗，变幻不已。

　　在我沉吟之间，男子动了一下身子，手垂了下来，那杯残酒如线注入湖中，然后一滴、一滴，正在我面前荡起一圈一圈涟漪，我不经思索，游上前张开蛇口恰好接住最后一滴酒，一如二百年前我在紫竹林中饮竹露一般，凉凉的滑过喉管。

　　忽然我脑海中出现一幅幅凌乱的画面，如此的真实：一个肤白如雪、清秀绝俗的女子，远山样眉下是清澈如水的眸子，又冷漠又热情，让我心中一震，涌起莫名的熟悉感。

　　又是柳绿莺飞，春雨如丝，那男子与女子檐下执手相望，柔情缱绻，不知今夕是何夕，我能感觉到那温柔甜蜜的气氛。

　　又一幅画面：繁花照眼，游人如织，气蕴花香，柔风拂面，二人相携玩景，促膝清谈，有如花美眷，何惧似水流年。我不由慨叹：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这时我已明白，我饮了那滴残酒，与这男子有了微妙的联系，所以才能感到他心之所思，他之回忆恍若我之亲历，这种种温馨甜蜜的美好情感，是我从来都不知道和不理解的。

　　突然我的心里充满了愤恨，那张美丽的脸上布满愁云，知府满面怒气的脸变形，血红的唇一张一合：“你父勾结大盗，坐地分赃，判入狱秋后斩立决。”忽然又换作笑脸，雪白的牙齿映着血红的唇闪着寒光：“哈哈，小儿自见小姐，仰慕不已，愿与小姐结为秦晋之好。如蒙应允，亲家之事下官定会代为开脱，洗清冤屈。”

　　这令人生厌的脸逝去了，又是满眼柳绿荷红，可我的心却如堕入冰窖，那白衣蓝裙的女子面无表情地说：“我就要嫁给知府的公子，婚期就在明日，你、你走吧。”

　　男子痛苦地喊：“不！不要！我们带着你父母逃吧。走得远远地，谁也找不到我们。”

　　女子苦笑着摇摇头：“不行，我的父亲还在他们手中，在婚礼之后才会放他。待我父亲放出，你把我父母速速带到安全的地方，你、你、你忘了我吧。”一串晶莹的泪珠从凝脂般的脸颊滑下，她立即紧走几步，那纤细的背影也似在颤抖，男子走到女子面前说：“漱玉，你真的以为我能忘记你吗？我会把伯父伯母安置妥当的。”

　　女子望着他，泪珠又一颗颗滑落，轻轻地说：“定不负相思意。”她想是已萌死志了。

　　这时我的心如被撕裂了一般，痛楚、绝望、愧疚、仇恨、爱怜…….种种情绪如潮水般吞没我，天旋地转，一颗心在一滴一滴地滴着血，然后又一片片碎成灰，可每一粒灰仍在痛，痛得不如死去。我知道这是那男子此刻的心情，可我为什么也如此心痛？

　　我在湖水中翻腾沉浮，我的鱼儿朋友们惊恐地躲避我，我的身体忽而拉长忽而缩短，如烈火焚身，如骨肉分散，可这时我的心却异样的清明起来，紫竹林中那个僧人的话一字字敲在脑中：“修行中人逆天道而行，必遭天劫，你素不杀生，且冥顽不灵，不知人间七情六欲，竟五百年未遇天劫，实乃异数。只是一遇天劫，必凶险万分，有身毁神灭之虞。除非你在天劫之前可修作人形，方可逃过此劫。你速去西湖之中修行，历览红尘繁华，沾染俗世气息，方有希望尽快修为人形，躲过天劫。”他趺跏而坐，念偈道：“有情即苦，无心是乐。红尘紫陌，坎坷实多。”这是我的劫数到了。

　　一阵剧痛袭来，我沉入湖底，如死一般，昏沉中被翻卷的水波重重地抛在水榭的台阶上，摔得我骨头都似要散开。

　　我低头看时，却是青丝披覆一身，间露雪白肌肤，身周散落着几片犹带血痕的鳞片，大若手掌璀灿晶莹。我动了一动身体，却有一双雪白的手臂伸了出来，玉指纤纤，啊！哈哈，我变成人了。

　　我试着站起身来，四顾无人，只是这半日湖水翻腾已惊动了那黄衫男子，他身子动了一动。我要为自己变一身衣衫，我拾起一片鳞片握在手中，鳞片发出青玉般的光芒，笼罩全身，当光芒散去，我已穿上一身有水样光泽的青色衫裙。

　　他抬起了头，清癯苍白的脸上犹存酒意，他迷蒙的瞳仁中映出一个青衣少女，飘然如仙，浅笑盈盈。他侧过头见湖中荷叶飘零，水波仍在动荡。他说：“你是仙女吗？你是来救我的吗？”他仰天一笑：“脱离苦海，往生极乐，哈哈，不，我不去，我要去找她，我要和她在一起，再也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哈哈······”他酒意上涌又伏在栏杆上。

　　我走到台阶旁，临水照影，水波摇曳荡漾，我的影像扭曲变幻。当水波平息之后，我又向前走了一步。水中的倒影雪肤娇颜，宜喜宜嗔，目若秋水，顾盼神飞，青裙曳地，光华欲流，只是眉间却有沧桑。我知道这是经历此劫后的痕迹，我说：“是的，我来救你，我要解救红尘众生，有情是苦，无心又何必来这世上一遭呢。”

　　忽然背后传来喊声：“女施主，不可轻生。”声音近在咫尺，我回头望去，一个月白僧袍的和尚正伸手要抓我手臂，我一惊伸手去推，挣扎间脚下一滑落入西湖，又听扑通一声，那和尚也跳了下来，喊道：“别怕，我来救你。”

　　他拽住我的手臂，拚命拉扯，我脚踩在河底，甩开他的手，站起身来说道：“笨和尚！”他一惊也站起身来，水只没胸。我上了岸，衣衫也没怎么湿，只是头发全湿了，我一边擦干头发一边说：“我也没想寻短见，是你吓了我一跳，我才掉下去的。”这情形实在好笑，我忍不住大笑起来，那和尚羞得连头颈都红了，我望着他，笑不可抑，可是他怎么如此熟悉，我在哪里见过他，哪里呢······

　　我终于止住了笑，那和尚讷讷言道：“小僧一心，多有得罪，望乞见谅。”我灵光一闪，终于明白了，无心的人有了一颗心，我笑了：“有情即苦，有心难乐，红尘紫陌，坎坷实多。”那和尚只怔怔地听着，若有所思。

　　暮色苍茫，我潜入那女子家中，闺房之中红烛高烧，桌上一套华美喜庆的嫁衣灿然生光，那女子怔怔地望着衣服，手中却抚着一个白瓷小瓶，嘴角噙着冷笑。

　　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踉踉跄跄地走进来，脸上犹带泪痕，说道：“玉儿，玉儿。”

　　女子急忙袖起瓷瓶，转身迎着母亲，母亲看看女儿，眼泪又簌簌流下，问道：“你午后去见天望，怎么样呢？天望这孩子素性刚烈，可千万别出什么事。”

　　漱玉微微苦笑：“爹还在他们手上，他能怎么样？”母亲望望女儿，热泪流了一面说：“你快和他走吧，走得远远的，别为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委屈了你，眼看你跳进火坑，还不如我们早早死了来得干净。”

　　漱玉闻言扑在母亲身上痛哭起来，哽咽道：“娘，别这么说，明日爹爹回来，你们速速离开此地，就全当没我这个女儿吧。”

　　老妇一听此言，急忙扳过女儿的身子，疑惑问道：“你要干什么，千万可别做傻事啊。”女子转身掩饰道：“没什么。”叮的一声袖中瓶子滑落，老妇急忙拾起，说：“这是什么，你、你······”向后便倒。漱玉急忙扶住，唤道：“娘，娘！”老妇双目微睁，问道：“这又是何苦？”说着也明白了，抱住女儿痛哭失声。

　　我看着这一幕，心中又痛了起来，伸手抚脸，只觉手上湿湿的，这是泪吗？

　　我舐舐指尖，又苦又咸，一时之间，只觉心热如沸，万端皆苦，不得解脱。我走入房中，那老妇已哭得神志昏沉，丝毫不觉。

　　漱玉却抬起头来望着我，就是这双眼睛，冷漠又热情冰火同源，我的熟悉之感更强了。她问道：“你是谁？”我说：“我是······哦，我是小青，这位姐姐，你父亲关押在哪里？快告诉我，我好去救他。”

　　她苦笑道：“这位姑娘，你开玩笑吧，你一个弱女子，又怎能进知府内宅。”我绕着房间飘浮了一圈，笑道：“你说呢，快收拾东西，我回来咱们就走。”

　　我飞出房间，只听老妇跪地念佛。

　　不一时，到了知府宅内，只见灯火通明，仆人来往穿梭。我悄悄落下，只听两个小丫头悄声说：“少爷明天就要娶亲了，只是苦了那位姑娘。”另一个说：“可不是，为了娶那姑娘，还害了人家父亲，这会子还扣在后厢房里，说过了明天才放。”

　　我一听不禁大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进入后厢房，一个老者浑身是伤正躺在床上呻吟，我治好了他的伤带他回到家中，让他们速速离开此地。

　　漱玉微微沉吟道：“天望，不知在哪里？”我才想起，他还在水榭中呢。我又把他带回来，他尚在沉睡，漱玉含泪推醒他，他说：“玉儿，我们都死了吗？这下我们永不分开。”

　　漱玉回头见父母都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大羞，嗔道：“净胡说些什么？”天望定一定神，见老夫妇正自含笑，一时更是摸不到头脑，我忙说：“你们快走，慢慢再说。”望着他们远去，我心中喜乐难禁，我知道这是我的心情也是那男子的心情。愿有情人皆遂心愿！

　　我潜回知府宅中，在后园的水井中投入一株善恶草，那紫红的草叶入水即溶，转眼间无色无臭。这是我在紫竹林中发现的香草，我发现它有测试人心善恶的功用。只要一动恶念就会心痛如刀绞，而若存善念，则馨香浴身，弥久不散。哈，你们要自求多福了。

　　几日之后，知府与他的儿子因心痛病死去，满城人皆拍手欢庆，我走在街上，又想起黑白无常拘鬼魂时惊奇的话语：“明明他父子还有三十年阳寿，为何突然死去？”我躲在暗处悄悄笑了，他们自己要妄动恶念，又怨得谁呢。在超度亡魂的法场中，我又见那小和尚的身影，他正敲着木鱼诵经，真是一个滥好人。他这般滥慈悲真正是前途多忧，我笑了，不过比起那善恶分明一味杀伐的神，我还是更喜欢现在的他。

　　也许这就是上天给每个人的劫数，一世世不同的经历，一世世不同的观感才给了我们缤纷多采的轮回，我们经历了许多深深浅浅的不同层次，生命才会真正完满，这个历程是必须自己去走，我也有自己的路，在这我只能祝福他，在这纷繁的尘世中不会迷失，走好这一程。我低吟着：“有情即苦，有心难乐，红尘紫陌，坎坷实多。”

作者有话说

　　在我沉吟之间，男子动了一下身子，手垂了下来，那杯残酒如线注入湖中，然后一滴、一滴，正在我面前荡起一圈一圈涟漪，我不经思索，游上前张开蛇口恰好接住最后一滴酒，一如二百年前我在紫竹林中饮竹露一般，凉凉的滑过喉管。忽然我脑海中出现一幅幅凌乱的画面，如此的真实：一个肤白如雪、清秀绝俗的女子，远山样眉下是清澈如水的眸子，又冷漠又热情，让我心中一震，涌起莫名的熟悉感。